348.第348章 欲将塵緣付舊事(五)
元毗見宇文泰在馬下,手裡隻有一柄劍,沒有任何優勢,帶的人也不及自己多,他是一心要殺了宇文泰的,根本沒想過會出師不利。
元毗手拿長刀摔下馬來,竟然沒有自傷,他始終不肯扔掉自己手裡的刀,顧不上摔得身上巨痛,立刻爬起來,舉馬便向趙貴的坐騎馬蹄砍來。
趙貴不防元毗第一個就來找他麻煩,其實他也正準備下馬去護衛宇文泰,因為他手裡隻有一柄劍,危力不及,隻能下馬。
馬蹄被砍時趙貴正在下馬,雖也是摔下來的,但比起元毗來倒不那麼要緊。
這時兩方已渾戰起來。這些都是元毗長久以來豢養的死士,就為着有朝一日有用處,所以格外賣力。元毗原也沒想到這一天突然而至,這時早已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在元毗心裡若真能殺了宇文泰,他今日便是死了也無所謂。
宇文泰知道匆匆而來,未料事變之快,又怕太過于引人注目,所以帶的人并不很多,這時也隻有先了結了元毗才能解了困局。
牛車中,月娥知道是那要殺她的人追來了。她先還不知道這要殺她的人究竟是誰,又為何非要殺她。後來聽到那人說話聲,又聽到宇文泰口中稱“武衛将軍”,她立刻就想到了元毗。而且她也聽出來,元毗竟然還想殺了宇文泰,這讓她心裡大驚,努力将身子挪到車門前,掀起簾籠來。
雲姜心裡自然比月娥還要緊張擔心,剛才心裡所有的心酸、傷感、心灰意冷,全都抛到九霄雲外去了,唯有牽挂宇文泰。偏彌俄突這時醒了,但不哭不鬧,也不說話,隻睜着眼睛看着四處看。
彌俄突然叫了一聲,“阿母!”
月娥心頭一震,轉過身來,把全副精神都收了回來。可她現在還沒有體力去抱彌俄突。
彌俄突見阿母不肯抱他,隻是看着月娥,也不鬧,好像在雲姜懷裡很舒服似的。
月娥擡頭看了一眼雲姜,忽然道,“丞相身邊該有個柔順貼心的人才是。”
雲姜原本壓下去的心酸又泛起來了,長公主不也正是因為如此才讓她在郎主身邊服侍嗎?
“夫人對丞相的心也太冷了。”雲姜低下頭看着彌俄突低聲道。
元毗并不愚笨,知道他定是比不過宇文泰和趙貴其中的任何一個。但是他帶的人多,人多勢重,還個個都是死士。他不但帶的人多可以纏住宇文泰和趙貴,而且,他還可以去抓住宇文泰的軟肋,這樣就可以翻轉局面。
宇文泰畢竟一人難敵多人,就是再多一個趙貴也一樣是這個道理。趙貴為了護衛宇文泰是可以舍出性命的,在他心裡宇文泰是第一位的,别人自然靠後。宇文泰見元毗帶人已向牛車而去,滿是殺氣,他頓時便恨自己帶的人太少,又失了策略。車裡是他心愛的人,還有寵姬、幼子,他豈能不顧。奮力想突圍,但死士個個下手陰狠,一個錯失便要丢了性命,不是那麼好甩開的。
趙貴對乙弗氏的生死其實并不放在心上。也唯有這一件事讓他覺得主公錯了。他自然知道,宇文泰心裡是把月娥當成了羊舜華來慰籍,而乙弗氏已經拖累主公太多,這是趙貴最不滿的。可是這時牛車裡還有雲姜和小郎君彌俄突,他絕對不能不管。可趙貴也顧不了兩邊。
雲姜見護衛牛車的幾個侍衛已經和元毗等人刀劍相對,她心裡便知這些人是來捉月娥和彌俄突的。如果月娥和彌俄突落在這些人手中,必會去要挾郎主。月娥和彌俄突若真有意外,郎主豈不痛不欲生?
眼見侍衛接二連三被殺,雲姜突然将懷裡彌俄突放下來,起身便下車去了。
彌俄突大哭起來。
雲姜已見到剩下的兩個侍衛都已死于元毗等人之手,元毗提刀帶人而來。雲姜突見旁邊一個侍衛已倒地而死,身邊還有一把劍,她拾起那把劍緊握在手中。
宇文泰看到元毗刀光閃閃對着雲姜,他突覺死之将至,奮力一腳踢開又舉劍上來的一個死士便要沖過來。
牛車中,月娥撫了撫彌俄突的小臉,低頭親了親他,這時淚如雨下,萬般不舍。
彌俄突不哭了,看着月娥。
元毗走近看到握着寶劍鎮定對着他的雲姜便怔住了,這不是廢後乙弗氏。
“廢後在何處?”他厲聲問道。突然又覺得雲姜也不會是什麼不相幹的人,又喝問道,“爾乃何人?”
雲姜并不回答他,隻大聲回道,“爾休要近前。”
不知何時雪停了,北風漸起。風吹得雲姜鬓發拂在額角、腮邊,但她一動不動地仗劍相對。
元毗沒有耐心了。他覺得剛才似乎是聽到了小孩子的哭聲,那必是在牛車中。他已殺人如毛,何必還在乎多殺一個。他必須要斷了宇文泰的心頭肉,讓他也痛不欲生。
趙貴已奮力殺死了圍攻他的幾個人。這時見元毗逼近雲姜,趙貴急中生智,将手中的劍狠狠擲出。
但這一次擲中的卻不是元毗。元毗已經上前一刀劈向雲姜,雲姜毫不畏懼地一劍迎上。元毗力大,雲姜被震得腕上酸麻,能握得住劍沒有脫手已是難得。
元毗身後的死士被趙貴的劍擲中倒地而死。
元毗全不顧身後,他又舉刀向雲姜劈來。
雲姜跟元毗差得太遠了,她豈能再抵擋得住。
宇文泰像是瘋了一樣一劍劈死了阻攔他的那個死士向雲姜沖過去。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雲姜死,在這一瞬間,他隻有這一個念頭。
牛車的簾籠挑起來。
月娥出現的一刹那,元毗就是一怔,他立刻就松懈下來,雲姜躲過了那一刀。
這一瞬間,宇文泰眼前是江南秋色,那個着白衣的女郎衣袂飄飄。他的夢要醒了嗎?
“住手!”
“住手!”
刀光閃閃。雪停了,月亮又圓又大,更襯得刀光寒氣逼人。
月娥擡頭時目光越過了宇文泰,看到了他身後那一隊人馬為首的男子。細腰長腿的大宛馬,長鬃飛舞,馬上的男子英武氣實足,他眼裡的溫柔從來都隻為了她。在洛陽的慢慢長夜,在河陰之變後爾朱氏亂政、高氏專權的多少個恐懼的日子,是他與她相依相伴,讓她在南陽王府如世外桃源般的天地裡自得其樂。他的中衣上有她親手繡上去的忍冬花。
那男子張弓搭箭,一箭向着元毗射來。
“夫君……”月娥微笑着喚出聲。
“噗……”刀刃入肉。
“噗……”利箭直中元毗要害處。
月娥感覺不到疼痛,她看到那匹大宛馬奔來。等到了近前,元寶炬飛身躍下馬背大步向她而來。月娥唇角浮上笑意,她看到他身後,天幕中的月亮又圓又大又亮。
“姊姊……”元寶炬扶起倒地的月娥,可他再也說不出别的話來了。
月娥微笑着看着他,她什麼都不想說了。
元毗倒地,流皿不止,眼睜睜看着宇文泰走到他近前。
宇文泰厭惡地看了看元毗,沒說話隻回頭看了趙貴一眼。
趙貴提劍走上前來。
元寶炬抱起月娥,轉身便看到宇文泰攔在他面前,神色冰冷。
月娥也目光複雜地看着宇文泰。
元寶炬看了一眼地上有死無生的元毗。元毗恨恨地瞪着宇文泰,最後用盡了力氣,“我……大魏宗室男子……先帝……”他最後一眼是看向元寶炬的。
元毗一死,危機立時化解。
元寶炬不再畏懼,迎上宇文泰的目光,“天子之位是大丞相給的,大丞相盡可拿去,我隻願為一介布衣,與我婦終老麥積崖上。”
月娥看着宇文泰,氣息漸沉重。
“陛下是大魏天子,天子受命于天,不能如此任性。”宇文泰冷冷回道。
“大魏早已天裂,大丞相盡可自代之。”元寶炬坦然道。事到如今他已什麼都不在乎了,如果沒有了月娥,他所有的隐忍毫無意義。時移事易,他沒有能力力挽狂瀾。如果有大魏終有覆滅的一天,他無力阻擋,隻想留住月娥。
月娥知道自己隻有這最後的一刻了,但她心願已足。
宇文泰看着元寶炬懷裡的月娥,月娥跟他在一起從來沒有這麼笑過。他的夢果然醒了,她不是羊舜華。
他留意到元寶炬身後的雲姜,她從車裡抱出了彌俄突,把孩子緊緊摟在自己懷裡,真如同慈母一般。
元寶炬看到宇文泰的身子略微往一邊讓了讓。
元寶炬心頭大喜,抱着月娥往自己的坐騎走去。
“夫君……”月娥聲音輕得幾乎要聽不到了,但是元寶炬卻聽到了。
“姊姊一點沒變,我卻老了。”元寶炬心頭感慨萬千,向月娥低語。
“沒老……”月娥看着他,笑意美得如同鮮花初綻,她的眼角淚滴滑落。
元寶炬的笑僵在了臉上,他看到月娥嘴角滴出皿來。
“夫君……夫君……夫君……”月娥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聲音依舊輕不可聞,月娥已經氣若遊絲,直至最後完全沒有了氣息。
雲姜在他們身後抱着彌俄突幾乎泣不成聲。
宇文泰看着眼前場景一動不動。趙貴無聲地看一眼主公,隻看到宇文泰眉頭微鎖,手中握緊了劍柄,手在微微顫抖。
月娥終于不再呼喚,變得悄無聲息,她說完了在人世最後想說的話,也是她心裡最想說的話。月娥看着元寶炬,隻是她的目光再也不會流轉如水,她的雙唇并沒有完全閉合,而她再也不能喚他“夫君”了。
“姊姊……姊姊……”元寶炬已是泣不成聲,像是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一樣不停地喚着月娥。他雙腿軟得已經支撐不住,抱着月娥一起倒下來。
大雪住了,再也沒有下。天空晴朗得一絲雲彩都沒有,就好像預示着所有的風波都已經過去了。
一夜之間,元寶炬發如染霜,年紀似乎蒼老了數十歲,這一次他是真的老了。
經過了幾日的行程,一路上都是晴朗的好天氣,也平靜再無波瀾,然而每個人的心裡都已經心力交瘁。
雲姜一直都帶着彌俄突。月娥一死,彌俄突便沒有了母親,年紀幼小失了護恃,雲姜對他更生憐愛,不知怎麼就從心裡起了慈母之情。彌俄突似乎已知道發生了重大變異,再也見不到阿母,他也突然沉默了,不哭不鬧也不說話,就和大人一般。那雙很像宇文泰的眸子,也同樣又黑又大,隻是滿是憂郁,讓人看一眼就難以忘懷。
趙貴是唯一始終保持着精神振作的人。好在有趙貴打點得周到。又找了牛車來。一直不肯說話的元寶炬堅持要求與月娥的屍身共乘一車。宇文泰也就随他去了。
趙貴和雲姜一樣,最關注的還是宇文泰。宇文泰也始終不肯說話,而且距離麥積山越近,便越是心頭沉重的樣子。一直到了麥積崖下,便有點神不守舍起來,這讓趙貴和雲姜都大為擔心。
雪幾乎要化得幹淨了,隻是山中向陰處還有冰雪未化。這時登山是很冒險的事。最辛苦的就是趙貴,要護衛皇帝和大丞相,還要照顧雲姜和彌俄突,一個都不能有閃失。
好不容易到了山頂處,那是長公主元玉英曾經住過的地方。其實這窟寺連宇文泰也因為地動出了意外而沒有來過。
月娥生平之願便是在麥積崖上虔心禮佛,這也算是了了她的夙願。直到這時候元寶炬才痛哭出聲。
窟寺以石封門,從此便是天人永隔。世間再無此人,更何況再見一面。元寶炬心頭的恐懼感頓生,恨不得随月娥而去。
趙貴早看皇帝神色癡癡便已生了防備之心。當元寶炬想在封門前入窟寺時便被趙貴一把扯住,生拉硬扯了出來。元寶炬睜睜看到巨石堵在了窟寺門上,躺在佛龛前的月娥的屍身從此便再也不能看到了。
趙貴連扶帶拖地把元寶炬架到宇文泰面前,看宇文泰也一直不說話,便請道,“主公,都中不可久離,既然事已至此,應速回長安,以免再生禍亂。”
元寶炬被架着,已全無自主之辦,身不由己泣道,“大魏社稷丞相盡可自取,吾隻願留在此間守我婦之魂,終老于此。”
宇文泰盯着元寶炬,眸子陰沉,冰冷地道,“陛下還未醒嗎?天子豈能如此任性?”說完便似乎懶得再說話,看了一眼趙貴,自己轉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