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5.第285章 :辭建康世子還國都(一)
高澄愈覺得陳蒨這個人不一般。但他不喜歡陳蒨對他的态度,他是大魏輔政的宰執,他居然想待他以禁脔。又不止如此,他對他分明又有一種惺惺相惜之意,他們身上似乎潛藏着同一種特質。
“子惠,卿卿在邺城,吾居建康,隔江相望。就算吾有折梅之意,卻無相寄之處,若是有一日吾一統天下,卿卿可願意以此生與我相伴?我便再無所憾也。”陳蒨看着高澄像是在問他,又像是自己在傾訴情思。
好大的口氣!高澄倒真沒想到陳霸先一個高要太守的微職,他的兒子居然有奪天下之志。想想或許可笑,就是宇文黑獺也未必就敢這麼有雄心壯志。他覺得陳蒨又不像是那種空有大志的人。
“若是我先得了天下了呢?”高澄微笑對應他,像是有意在逗陳蒨。
沒想到這個問題把陳蒨問住了,他看着高澄久久不答。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大将軍!”忽然高處傳來一聲霹靂般的大喝聲。
“世子!”陳元康提劍沖了下來。他以為是陳蒨要于高澄不利,大步飛奔而來,拎着陳蒨的脖頸衣裳便把他拉開。
高澄身上終于一輕,陳元康丢開陳蒨便跪伏于地把高澄從江中扶起來。陳元康轉過身來,起身挺劍怒對陳蒨,他臉上、身上、寶劍的劍刃,處處都是皿迹。鋒利的劍刃對着陳蒨幾乎就要挺劍直刺。
“長猷兄住手!”高澄喝止住了他。高澄看一眼陳蒨,他神情失落微冷地看着他,唇邊似有嘲弄的微笑,他好像知道他們很快就要再分開了,他距離他太遙遠。或者是在後悔剛才沒有真的親近到他。
“是陳子華救了我。大梁人人想殺我,隻有陳子華一人是救我的。”高澄盯着陳蒨。
高澄的話立刻就起了作用,陳元康神色稍霁,收了劍。
“大将軍,可曾受傷?”陳元康轉過身來打量高澄,見他頭發披散,連頭發帶身上的袴褶都已經濕透了,不住滴水,天氣又這樣陰冷。既然陳蒨沒有對高澄不利,自然應當早回館驿。
“子華兄,記住今日之約。”高澄被陳元康扶着往高坡上走去,走了幾步又止步回頭看了一眼陳蒨。
陳蒨一直看着高澄的背影完全消失。
且不說羊侃等人隻得偃旗息鼓,太子蕭綱隻得怏怏去禀報梁帝蕭衍。
魏使大将軍高澄被送回了館驿中。
雨住了,露過一面的太陽又不見了蹤影,不到傍晚就天色陰沉、昏暗。
都亭驿中亂作一團,人來人往,自然少不了梁帝、太子遣人探望,太醫令前來診脈,等到一切都安定下來,又過去好久了。
康娜甯是等到那些不相幹的人都離開了,料着無事,才終于有機會來探望夫君高澄。
腰身雖還不太明顯,但是世子特别吩咐過要小心照顧。奴婢攔不住她,隻能扶着康娜甯小心翼翼地從木梯上來,進了高澄住的屋子。這一次世子身邊的奴婢不敢再阻攔這位有孕在身的“夫人”。
康娜甯一進來就看到床帳未放下來,可能是為了方便剛才太醫令診脈。她的夫君正躺在榻上,身上蓋着散花绫的被子,閉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的樣子。他烏黑的頭發如雲般散在枕上,襯得肌膚雪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傷痛,夢裡也微蹙着眉。
因為床榻低矮,康娜甯被奴婢扶着稍有費力地坐下來。她今天穿的是粟特人的衣裳,這件白底綠花的長袍現在穿已經有些不太合身,很有些緊,并且把她原本并不是十分明顯的肚子襯托得很明顯了。
康娜甯剛剛坐下來,高澄忽然睜開了眼睛。看到榻上坐了人,他盯着她看了半天。康娜甯心裡一緊,差點落下淚來。那種感覺非常不好,他好像是滿懷了希望,又忽然失望,像是不認識她一樣仔細盯着她看。他沒有歎息,但不知為什麼,她分明是聽到了他歎息的。
高澄示意她坐近些。康娜甯把身子挪到他近前。高澄伸手來放在她肚子上,輕輕撫摸。終于臉上有了一抹微笑,告訴康娜甯,“過幾日就回邺城去。”
終于盼到他這句話了。可是康娜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也許不在邺城她還可以自由自在,他是她一個人的。回了邺城,他身邊究竟有多少妻妾?她們能不能接受她這個異族?作為一個祭拜光明神的栗特人,她心裡覺得她應該是他的妻子。邺城的顯宦家還能讓她這麼想嗎?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去做一個低下的妾室,甚至連婢女都不如。
高澄愛憐又期待地撫摸着康娜甯的肚子也不說話。他希望這是一個兒子。但他心裡的思歸情怯和康娜甯不同。以魏使身份來建康出使,一走數月,結果帶着一個有身孕的妾室回邺城,他該怎麼向世子妃元仲華交待?
“郎主!”一個有些莽撞的奴婢重重地踏着木梯張惶而入。她這麼大聲地一喝把同在沉思中的高澄和康娜甯都吓了一跳。
“何事?”高澄不快地問道。他今天已經很累了,實在不想人來打擾。哪怕是就這麼對着康娜甯躺着,也是休息。他也實在想不出來大梁還有誰更想找他的麻煩。歸期在即,他也不願意再生事端了。
“梁國太孫聽說大将軍從馬上摔下來,趕來探望。”奴婢急急回道。
太孫蕭大器年幼,看起來也寬厚平和,想來探望也是出于好意。太孫與姊姊溧陽公主親密,所以高澄從來沒當蕭大器是會對自己不利的人。既然是太孫來探望,不能不見。
“請太孫稍候,待我更衣出迎。”高澄一邊吩咐奴婢去傳話,一邊便要起身。
“郎主,太孫已經進來了。”奴婢急切道。
高澄這才明白為什麼剛才這奴婢那麼莽撞。但是旋即又覺得不對,太孫是重禮儀的人,怎麼會闖入内寝中來?既便這樣也不能在榻上相見吧?實在是太失禮了。忙吩咐拿袍子來。
康娜甯也站起身來,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該服侍高澄穿衣還是該回避。
這時聽到木梯上清晰的腳步聲,雖然不雜亂急切也略有匆匆,但一點不沉重反倒很輕盈。這不像是男子的腳步聲,既便太孫蕭大器還隻是個男孩。
站在榻邊的康娜甯先看到奴婢挑起簾幕後走進來一位公子,穿着月色寬袍,頭上束發系着與袍子同色的絲帶,絲帶飄落垂在肩頭。身上系着腰帶處腰身一握,身姿綽約。她一眼就認出來就是那天誤闖進來見到她和夫君親密時的那位公子。
事後康娜甯已經知道,這是梁國太子之女、太孫的阿姊溧陽公主。
康娜甯盯着蕭瓊琚。不是說太孫來探望嗎?怎麼是公主闖進來?就算男裝也是女身,居然私闖男子内寝,康娜甯心裡深不以為然。
溧陽公主匆匆而來正是因為剛剛聽說了今天江邊比騎射的事。太子蕭綱有意把魏使的消息瞞着女兒,但是溧陽公主有心腹蘭京。
羊舜華因為漏出消息給公主,被父親羊侃怒鞭之後,和兄長羊鹍一樣被幽閉府中。
這次是蘭京得到消息告訴了公主。蕭瓊琚沒想到羊侃居然如此不依不饒,一而再地想置高澄于死地。聽說高澄酒醉,又從馬上跌落,險些被瘋馬踩死,後來又跌落山下,她無論如何都不能置若罔聞。
什麼禮儀教化,什麼都阻止不了她。因為她知道,高澄是魏使,不會久居建康,想必歸期在即。此次一别,也許就是相見無期。
蕭瓊琚第一眼看到的是康娜甯。這個美貌的異族女子從高澄床榻邊站起身來迎上她,立刻就刺痛了她的心。他們才是一體的,她是一個人。雖然原本知道高澄的正妃是魏國長公主,她在邺城遠遠見過,但是這個粟特人是她從來沒聽說過、沒見過的。她孕相明顯,更讓她心裡不是滋味。
康娜甯回頭看了一眼夫君。
高澄本來是要下榻來穿外袍出迎的。但看到進來的是溧陽公主,他居然又躺回去了,心裡的驚喜油然而生。
康娜甯看到夫君雖然有意故作嚴肅,但是總有一絲笑意掩不住。她心裡比溧陽公主更不是滋味,豈能看不出來高澄此刻的心神已經全被公主牽走了。而且他居然沒再下榻來着衣,又躺了回去。就這麼躺在榻上坦然相對,由此也能探知,夫君必和公主關系不一般。
“夫君……”康娜甯喚了他一聲,看着高澄。
高澄有點心不在焉地看她一眼。
蕭瓊琚一步一步慢慢走過來,先是深深看了一眼高澄,然後把目光掃到康娜甯身上。“未及禀報,造次而來,夫人見諒。”
康娜甯也直直盯着她,反不退縮。“殿下是大梁公主,自然在建康可以為所欲為,我夫君豈敢不從?”說着她也看了一眼高澄。
“你有孕在身,不可勞累。”高澄倒是很溫和地向康娜甯吩咐道。
“妾告退。”康娜甯也知道她再無呆下去的理由。這兩個人明明是誰都不想讓她在眼前的。
看着奴婢扶着康娜甯出去,蕭瓊琚也覺得自己剛才是有點過分,和一個妾室如此針鋒相對,實在是有失身份,何況她又不是他什麼人。可是一想到自己和他是沒有關聯的,永遠都不會有,心裡就會覺得傷感、失落。
她面色緩和下來,慢慢在心裡收拾傷感的心情。看到高澄雖躺在榻上,但是目光一直追随在她身上,蕭瓊琚反倒不肯走近,慢慢踱到窗下,坐在繩床上,故作平靜地看着高澄,淡淡道,“聽說大将軍出了意外……”她頓了頓,“看起來倒還好。”
“承蒙殿下不棄,還肯來探望,子惠感激不盡。”高澄心裡完全明白她是牽挂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她是怎麼拼盡全力護着他,甚至為了他連性命都不惜,他豈能心裡不明白?
蕭瓊琚低下頭,沒說話。想見到他其實也并不是容易的事,而逾矩的事也不能太頻繁、太過分。她心裡格外珍惜這一刻。看到高澄就在眼前,又想到分離在即,就忍不住悲從中來,酸澀直湧而上。
“殿下既然都來了,還不肯相就,也罷……”高澄慢慢從榻上起身,“子惠來遷就殿下。”他的語氣又輕又暖,實足得暧昧。
蕭瓊琚擡起頭來,高澄已經有些費力地從榻上起身,是要過來和她坐在一起的意思。知道他是墜馬摔傷了,她立刻站起身迎上來。她自然伸手來扶,他自然也扶住了她的手臂,看着她蓄滿了淚的眼睛裡一大顆一大顆不斷地落下淚來。
高澄心裡其實也并不舒服。知道蕭瓊琚為什麼傷心,但事出無奈,她想要的他很清楚給不了。隻能默默無語輕輕為她拭了拭淚,也就是唯一能為她做的事。蕭瓊琚這麼多天隐忍在心,她實際也不是多麼城府深沉的人,已經忍得自己很受傷,這時再也忍不了了。
她終于放縱了自己伏進高澄懷裡,泣不成聲地低呼,“子惠……夫君……”一有了開始就痛哭失聲,完全失控。
外面聽到聲音的奴婢沒有人敢進來。
其實康娜甯也在外面,她也聽到了。她聽得出來,溧陽公主哭聲甚悲,滿是絕望,她心裡并不為她痛哭而覺得開心,反倒勾得自己也悲從中來。她心裡同樣也有自己的絕望。
高澄抱緊了蕭瓊琚任由她哭泣。兩個人久久相擁,不忍分開。
醉流觞外面,一天沒露面的濮陽郡公侯景悄無聲息地走近。
這時門突然打開了,崔季舒從裡面走出來,一眼看到侯景,有些意外。施了個禮,不閑不淡地問道,“郡公怎麼來了?”
侯景早就聽到了哭聲,也早有人禀報他是溧陽公主駕臨。他專趁此時機來探望高澄。看到崔季舒攔路,便笑道,“剛才閑雜人多,怕擾了大将軍。不知大将軍傷勢如何?特來探望。”
崔季舒還是淡淡道,“大将軍有事,不便見郡公,郡公還是先回去,明日再來。”
侯景顯然不肯死心,擡頭看了看上面,當然是什麼都看不到的,而且哭聲也沒有了。
正在僵持不下時,門又開了。居然是太孫蕭大器走出來。
侯景立刻滿面笑容地拜見。
蕭大器年紀小,寬厚和平,但個性不矯飾,看了侯景一眼,繃着臉道,“是我來探望大将軍,不行嗎?”
侯景看蕭大器面有微愠,心裡恨得要命。一個黃口小兒都敢這麼給自己擺臉色,他心中已是怒極。但畢竟這是建康,他也隻得唯唯諾諾,告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