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元義的屍首,被送到巨鹿郡。
十萬信徒為他起靈。
張角跪坐在神壇上,拳頭用力低着眉心。
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也知道漢廷數萬精兵正在行軍的路上,但他不怕。
馬元義不是他的信徒,他心知肚明。但馬元義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最大的支持者。
最好的,志同道合,就這麼……沒了。
他就連一滴眼淚都不能掉,他是不是張角,他是大賢良師,他是代中皇太一行走于世的聖人。
聖人不能掉眼淚。
這搭在鄉野的高聳神壇之下,數千威武雄壯頭戴黃巾的男子引頸望之,隻求多看一眼大賢良師的真容。
……
年輕時張角并不是個有野心的人,寒門出身的讀書人,如同這天下的芸芸衆生一般,付出萬分辛勞的努力,比名門嫡子付出的要多得多,然而……沒有用。
士族把持了所有的仕官可能,想做官,簡單,得到他們的推薦就行了。士大夫們各個互相清議,圍成一個利益集團,他們霸占了所有的資源。沒有人在乎你讀書讀了多少年,學問再高抵不過一個金鑰匙的出身。宦官将自己的親屬門客安插在州府之中,士族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有時士族更讓人可恨,宦官把持朝政可以肆意的罵,士人把自己家裡的廚子塞進州府做功曹又當如何呢?
一介寒門出身的張角不懂如何去阿附他人,他讀一輩治國韬略,也隻能在鄉野中教教孩子罷了。
但他不怪,真的不怪,傳道解惑,亦是他所希望的生活。
熟讀儒家經典之後,他又學習了醫術,不能為官治政一方保一地清流就算了,救死扶傷難道不也是實現人生價值的方法嗎?
上山采藥時偶然發現了太平經書,其中微言大義,其中的太平盛世令人心動……沒有壓迫,沒有奪取,人人公平的大同社會深深打動了年輕的張角。
二十三歲的張角立下了自己的志向……時至今日,他還記得他如獲至寶一般将《太平經》拿給馬元義看時的興奮,但他看到了馬元義眼底的不屑。
“省省吧張角,你一點名聲都沒有,能雲遊治病救人之死傷已經很好了。想要救國育民,不可能的。”
“要怪,就怪我們沒有生在高門之家吧。”
但他沒有放棄,一邊給鄉人治病,一邊抱着經書苦讀,日子仿佛回到少年時隻知埋頭讀書的日子,輕松,快樂。
匆匆六年時間如白駒過隙,他将整條太平經七卷經書融會貫通,最終依照教義将書簡一把火焚的幹淨,混合符水吞了下去。
他有了新的理想,他要傳教,将儒道兩家合二為一,将傳教與醫人合為一體。
二十歲的馬元義下巴剛剛冒出青茬,他說:兄長,你别想了,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吧,你成功不了的。
一樣年輕的張角不願,他不願就這樣面對不公。
他說:我知道布道天下很難,可如果我去做,也許就多一份還天下太平的可能啊!多做一點,也許我努力了就會有人信啊!哪怕最後不會成功,垂暮之年也不會對着斑白雙鬓後悔!如果連我都不去傳道,那麼天下太平永遠就隻能是個笑話,沒有努力去做過的怎麼能說知道自己不能成功就放棄了?成功與否,我都要去做,哪怕窮盡一生卻依舊如此,但求問心無愧!
馬元義信了,那一年張角二十九歲。
那一年張角持着竹節杖,馬元義背着藥箱,兩個兇懷大志的赤腳青年走出過了鄉裡,走出了巨鹿郡,走遍了冀州,走遍了天下。
十六年,他們在青州伴着東海日出醒來,打馬走過幽州塞外草原,聽過洛陽北官寺的人聲鼎沸,夜晚露宿在荊揚平原的麥田上,漁船裡聽着吳會漁歌入眠。
十六年裡,他看着太多信徒喝下他混着草藥與符紙灰的符水,受他指引跪在道路中央朝拜四方反思己過,他念出了太多教義,描繪了太多未來。
這就是他醫治天下的方式,沒有人能躺在榻上等着何人一個太平信徒将符水送到嘴邊,病人要在道路中央虔誠跪拜,朝拜四方諸神,向上天坦誠自己曾經犯過的過錯,心虔誠,符水至,則病除。
他的确騙了人,符水不是符紙和水,還有對症的草藥。
他将這個謊撒了十六年。
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十六年呢?
從兇懷壯志的青年到老謀深算的妖道,又付出了多少哪個又能知曉。
張角用了十六年,他走訪各地,布道傳教,導民向善,醫民體膚。
勾結常侍,插手禁衛,賄賂權貴,草木皆兵。
十六年後他再也不是當年寒窗苦讀的貧苦書生,他也不是赤腳遊走四方的山野醫匠,他是太平道的神。
書生造反,十年不成。不錯的,十年遠遠不夠。
他是信徒百萬的布道天下的大賢良師,他振臂一呼天下便有百萬黔首揭竿而起!
志同者死,而道同者百萬!
他是天公将軍!
深冬的雪花落在麻衣襜褕上,身體發涼心卻是火熱的。
猛然起身,竹節杖敲擊地面,張角朗聲喝道:“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信徒們,不要害怕,東皇太一就在你們身邊,太平天下就在眼前,為了天下太平,為了水深火熱的百姓,拿起你們的兵器,去實現它吧!”
“蒼天已死!”
“天下大吉!”
在他身下匍匐的數千人,是他最忠誠的信徒,黃巾力士,天下強兵!燕趙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他們是太平道最精銳的護教聖子。
能選入黃巾力士的教衆都是身強體壯的八尺壯漢,數年來的艱苦訓練,兵器手搏弓馬陣法他們樣樣精通,環刀鱗甲強弓箭矢一個不少,每一個黃巾力士都是教徒們的供奉推起來的敢死之士。
在這些望向自己的眼神裡,張角隻看到了一種情緒,那就是狂熱。
高高在上的愚人們啊,我是曾經無人在乎的張角啊!現在,你們聽到我了嗎?
“元義,我将以你的鮮皿為藥引,施針醫治這病入膏肓的天下!”
這根針,叫黃巾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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