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府,熱鬧大發了。
就算是段穎在世之時,府邸都從未有過如此盛況,那個時候的段穎可不敢在府裡搞什麼宴會,畢竟上面還有宦官和皇帝,一個邊将即便又威震天下的聲望又有什麼用呢?可今時不同往日,涼州的馬三郎以輔政大臣的身份入主洛陽,準确地說,就是從這一日開始的。
谷城來的漢子與屠格武士推杯換盞,滿頭細辮的羌人在演武場上角力,南匈奴的男人敞懷拍着酒壇叫好,這是一場行伍搏殺慣了的漢子們的宴會,整個府邸沒有一個仆人,所有武士都像到了自己家一般,需要的物品随意取用,反正東倒西歪地擱置在兵器架旁邊,偌大的廳堂空無一人,府邸的主人扯下一身象征地位的官服正穿着一身在洛陽很難見到的麻布袍子在演武場上席地而坐,并州來的前将軍也沒了一點鄉侯的矜持拽着烤至金黃的羊腿大塊朵頤,一面偷偷地将肥手上的油迹抹在光祿勳洗得發白的麻袍上。
偷馬賊出身的軍侯光着膀子提着四個酒壇跨在馬背上,身子左右扭動禦使着長毛瘦馬在演武場上擡起前蹄挪動。城門口兇悍非常的抗纛猛将在酒宴上亦當仁不讓,提着酒壇四處敬酒,酒碗一碰便能灑出大半。誰能想到從涼州到洛陽,這一群沙場上百戰無懼的漢子們帶着些許不安走入九卿府邸卻迎來了這種宴會,涼州漢兒雄渾的嗓音唱起征歌都似伴着滾滾黃沙。
都放開了,沒有人再繃着,就連河東的兩位公子都端着酒碗在場中引頸高歌,整個梁府在這個下午格外喧鬧。
酒飽飯足,太陽下山篝火卻未燒得更旺,宮内的幾位馬氏的将軍都回來了,更将宴會推至**。
“哈哈,雲長和夫子也來了。仲兄,我可跟你說,這一壇酒可要金貴,有錢買不到的好東西。”馬越拍着酒壇一面招呼關羽等人在自己身旁坐下,對董卓笑道:“吳郡的烏程酒,聽過吧?诶你别搶啊!”
根本不等馬越說完,董卓一把便将酒壇奪來拍開了灌下一大口,半晌才吧唧吧唧嘴道:“嘁,總聽人說,咱也沒喝過,其實味淡的很。”
馬越等人都喝過烏程酒,知道這酒口味清淡,聞言都仰頭大笑,董旻拍着董卓笑道:“二哥,人家都管這叫情義酒,江淮招待最親近的故友才取出這麼一壇,估計三郎在院子裡埋了很久了,這封蓋上混着泥就喝了,哈哈。”
董卓看着衆人樂,他也笑,笑罷了皺着鼻子拍着馬越的肩膀正色說道:“賢弟,為兄跟你說實話,這次你的一封求援信可是令董某思慮良久,你可能不知道,何屠子前番一紙調令要某從并州三百裡趕來,後來又要召某挺兵入洛殺入皇宮。”
“難呐!”董卓笑着搖頭,“各個都拿老哥當刀使喚,去他個球,某才不聽不他們的!”
聽到這話,馬越樂的開懷大笑,把着董卓的手臂笑道:“多虧了仲兄鼎力擊潰勤王軍,否則新帝登基都是個難事,看戰報上兄長勝的不易,小弟早就對戰事好奇,仲兄且講來聽聽?”
“不算什麼,關東的那些雜毛,哪兒能是某手下兒郎的對手,那封戰報權是給你壯聲威的。”董卓擺手一副不足為道的模樣肥手将兇脯拍的震天響,“你看某麾下這班小崽子,某本以為在邙山會有一場惡戰,哪兒知道王匡号稱發泰山三千強弩手,其實不過些許民兵拿着弓箭,步弓手教某的屠格騎在馬上射的亂跑,一觸即潰……不過還别說,那個鮑信倒是個能人,硬是讓他護着王匡殺出條路跑到軒轅關,有些膽色。”
“嗯,鮑信是有本事的人,當年征讨黃巾時我曾與他見過。”馬越飲淨放下酒碗說道:“當時便有些勇名在外,破大陸澤時軍功位列全軍第三,尚排在曹孟德之上。”
大陸澤之戰,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那是一場聲震天下的大戰,那一戰馬越的聲威蓋住了所有名将,尤始聲名鵲起。
“光祿勳,那一戰你的首功弟兄們都知道,第三是那鮑信,那次位是誰?”郭汜從馬背上下來,端着酒壇放在篝火旁邊拍拍馬越肩膀問道:“要不是他王匡就被某擒住了!”
馬越指着郭汜笑道:“喲,幾年不見還叫上官名兒了,什麼時候你個偷馬賊也學會這套了,還是叫我三郎吧,都多少年交情了。位列次功的是吳郡人孫堅,聽說過他嗎?”
“孫文台那小子作戰勇猛,又能跟董某人想到一快去,時局的見解也是非常獨到啊。跟韓遂打的時候見過,不過那小子對某不是很服氣,嘁,那小子另有機緣,不提他了。”董卓知道在扶風大營時孫堅曾向張溫進言殺了自己,提起這個名字心裡就有氣,虧他還想把孫堅留在身邊呢。狠狠地咬了一口羊腿,将骨頭随手一丢指着馬越的麻布衣衫問道:“不是為兄說你,都位列九卿怎麼也不弄些錦緞穿在身上,弄這一身麻布跟吊喪一樣,先帝不是還沒發喪麼,别說我們了,好些年過去了,你怎麼樣,洛陽的時局如何?”
“唉,就在今早才勉強穩定吧。”提到時局,馬越歎了口氣,搖頭說道:“可不是誰死了,昨夜城門校尉假意将城門兵權給我,邀我探視城門防務,路上被何苗伏擊,險些就丢了性命。宮裡那位一直幫我的上軍校尉蹇碩也同時遇刺,時運差了些,當場死在嘉德殿外。”
“他娘的,朱苗還敢伏擊你呢?怎麼,是給何屠子報仇呢?”董卓揉了把臉,奚落道:“以前沒聽說他倆兄弟情深啊,膽大妄為!怎麼,伏擊不成讓你宰了?”
董卓這話說的馬越想笑,何苗跟何進同父異母,跟着親娘改嫁過來連本姓都改了,本來叫朱苗的。可馬越怎麼都笑不出來,無力地揮手說道:“能那麼輕松就好了,那王八蛋弄了二百多刺客圍追堵截,府上還藏了好幾把強弩,是崔烈崔老大人救下我,這才逃了出來,崔老大人一家上下卻被牽連……”
“崔烈竟會因救你而死?”董卓太知道崔烈的模樣了,那老頭子人如其名剛烈非常,他的臉上帶着難以言喻的表情說道:“看來你在洛陽甚得人心啊。”
馬越垂頭,“恰恰相反,如今的洛陽,恐怕隻有仲兄及衆位弟兄可與在下交心,其他人我一個都信不過。”
“這是為何?”
“從前我從未接觸過士大夫這一類人,兩個老師一個是自诩為士,一個被迫流亡十年,可是崔公的死,教我明白什麼是士。”馬越眯着眼睛望着西邊說道:“士不單單是一種人,更是人們懷在心中的道,受人尊敬,累世豐裕,你的政見不被他認可,他就在朝堂上以政見說服你。你的行為是無道的,他便以他的行動擊垮你。崔公并不認可我的行事方式,但不認為我是錯的。”
“唉,啧,啧。總之,無論該不該死,我們還活着。”董卓歎氣,吧唧嘴左右看看,滿面的了然無趣,握着一支碳棍在篝火中随意挑弄着,“别擔心那麼多,沒時間讓你我感慨,現在何家人跟十常侍都完蛋了,你有什麼打算?”
馬越望着演武場上的人聲鼎沸,火光映在這些面色黑紅的漢子張張笑臉上,好像隻有他一個人心思低沉,晃頭說道:“以前就總想着扳倒何家這棵大樹,晝也想,夜也想。心裡總覺得有多少艱難,眼看着,誰知道最後就是,最後就幾句話的事,何家沒了。可扳倒了他們卻又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仲兄你說這人是不是很有意思,别人處處擋着我,使勁給我下絆子,我反倒是念頭通達,真沒人擋在前面,卻沒精神了。”
“哈哈哈!你前面說那什麼士大夫,某不懂,但這個涉及兵法,某可要跟你好好說說。”董卓仰頭大笑,豪爽的笑聲令演武場上的勇士為之側目,胖手一邊挑弄篝火一面說道:“這就是攻略城池之時圍城常用之術,孫武子有雲,圍師必阙,窮寇莫追,你應當讀過的啊!”
“這……”馬越皺了一下眉頭,圍師必阙講的是包圍敵人必須要留下生路,窮途末路的敵人最好不要去追。這跟自己有什麼關系?突然馬越反應過來,一推董卓說道:“仲兄你這是罵我是賊寇啊!”
董卓說的很對,兵書上抛去訓練軍士的方法,其他的均可歸結于人心之術,當時他被困于黃門寺獄等死,朝野紛亂不斷,可不就是窮途末路,正因如此才會拼了命為自己争取活命的機會,而現如今的情況……
“三郎,你是知道董某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提兵幫你,你知為何?就因你在那信中稱董某為二兄,不是前将軍,也不是什麼鄉侯,是兄長。你式微之時,稱某兄長,兄長便認你。如今你得勢輔政,還認兄長,所以兄長提兵幫你。當下你拔除何氏,輔立皇子,朝野威望已立,夫謂何求?”
“嘁,你無需再如此憂心忡忡做小兒女态啦。你盡管放心輔政,擋路的自有兄長宰了他!”董卓嘩地一聲站起身來,一把扯落肩頭甲扣,任憑甲胄披落腰間,挺着肥碩的肚子向着演武場跳着舞高聲吆喝着蒼涼的西北涼調,風箱般地啞嗓滿是蒼涼。“戰城南兮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兮:且為客豪!”
“娃兒們,大聲唱起來啊!”馬越愣了一下,身旁的關羽飲下烈酒,身雖未動,手中竹筷卻敲在酒碗上打起節,接着整個梁府喧鬧起來,震耳欲聾的戰城南響徹今夜的洛陽城。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胡人們圍着圈子跳動起來,就像跳動的篝火,有人唱着漢詞,有人唱起蒼涼的胡曲,更多的人打着拍子,伴着韻律跳動着健壯身軀。
馬越飲下一碗酒,伴着嘹亮歌聲枕酒壇醉在漫天星月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