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素貞沒隔多久,便趕上了龍爺阿忠這幫人,并不是段素貞腳程快,也不是龍爺阿忠這幫人腳程慢,而是接下來上山的路非常難走。
坑坑窪窪的山路一直由山腳延伸到遠處成一條盤蛇纏繞在山腰陡峭的邊緣處,山頂上漸漸的籠罩起一層流動的薄霧,在落日式微的餘晖中,白霧越變越濃,如流波般慢慢由山頂向山腰流瀉,直到白霧濃得化不開,綠樹,房屋,山石被漸漸吞噬。
段素貞腳下這條高低起伏,凹凸不平的路面時不時這裡出現一條一尺多寬的裂縫,那裡攔着着一塊也不知什麼時候落下來的巨大石頭,也許是好久沒下雨的緣故,路面的砂礫縫隙中布滿了細碎的灰土,腳在上面輕輕一踩,便如踏進了面粉裡一般,等将下陷的腳闆腳面從灰裡面拔出來時,不由得會揚起一陣飛揚的灰塵,更何況龍爺阿忠等一行不下五十多人浩浩蕩蕩的隊伍,隻見這些人被一團沙暴般的黃色霾雲所包圍,那氣勢猶如夜幕降臨後,一夥傾巢而出,下山尋食的山中妖怪。
段素貞越往高處走,這心裡猶如挂着十五隻水桶,七上八下的。到鹽津的這一路,如今日這般難走的山路并不少,隻是平日父親、姨父和那麼多夥計都在身邊,如今日般這樣孤身上路,的确十分不妥當,即使跟上去僥幸殺了那龍爺,估計天早黑了,到時候這下山的路又不熟,這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嘛。隻是心下這麼想,腳下卻沒閑着,不知不覺已經跟着這些人來到半山腰,往下一看,山腳的人和物早已縮成了一個小點,微縮版的鹽津縣城還沒有離開她的視線,這給了她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半山腰時,這些人停下來休息了一次。也不知龍爺給那些他剛買來的女人私底下使了什麼厲害的手段,這些現在手腳自由,明明可以中途閃進周圍林子中的女人完全沒有一點逃走的迹象,而是一直緊跟在龍爺這幫人身邊。那個現在被段素貞認作是小翠姐姐的女人,時不時回過頭凄厲的往山底下望望,她手上捏着半個舍不得吃的飯團,眼裡噙着淚水,她從來不相信天下掉餡餅這樣的好事會發生在她們身上,現在這些人不惜糧食喂飽她們,定然是對她們有所圖,等到了山上,這些人會從她們身上加倍的奪回來。
一直走到月色溶溶,龍爺和阿忠這行人才到達他們的老巢,說是老巢,不如說是一處建在山上的染坊,一處平整的地面上,支着八口大染鍋,皆一丈見圓,劈柴在鍋底下燒得哔啵哔啵的,鍋底集着厚厚的白灰,看來這大染鍋底下的柴火日夜都沒停過。鍋裡的顔色分赤、橙、黃、綠、青、藍、紫、黑八種。一匹皮白布或一挂白線背分别扔到到這八口鍋中,等煮上兩個時辰,撈出來,就成了皂布、紅布、橙布、黃布、綠布、青布、藍布、紫布或黑線,紅線、橙線、黃線、綠線、青線、藍線、紫線。
有八口大染鍋,相應就有八個大水池,因布、線染過要漂,漂過才能搭在杠子上晾幹,八個池子皆兩丈見方,段素貞原本以為趁着夜色可以摸進去,哪知此刻池子周圍卻格外的熱鬧。
原來染坊白天不晾布晾線,白天有日頭,容易把布、線曬花了,晾布晾線都在晚上。這時八個大水池四周點起十六盞牛油燈,燈芯像草繩一樣粗,“突突”冒着黑煙。布和線沾上水都死重,水池子周圍的那些身強力壯的土人們正脫光膀子,從池子兩邊往晾杠上呼哧呼哧的拽布拉線,通身流汗的他們邊拉邊“哼唷”、“哼唷”的喊着号子,那場面既熱鬧又好看。
當龍爺和阿忠領着那幫女人走到染坊附近時,原本有節奏的土人們立馬亂了套,身無寸縷的他們如一隻隻後腿強壯的青蛙,如臨大敵般紛紛跳入那赤、橙、黃、綠、青、藍、紫、黑八個水池中,等他們在裡面立定身形時,立馬變成了赤、橙、黃、綠、青、藍、紫、黑八種不同顔色的青蛙,這些剛剛闖入的瘦弱女人,最後總算忍不住笑出聲來,八色青蛙也站在池子裡咧嘴憨笑,那場面說不出的滑稽。
一個用藍布包着頭,體态豐腴,頗有幾分姿色,約摸三十出頭的女人聽到外面響動,從染坊旁邊的木屋裡緩緩走了出來,見到那些孱弱的女人後,一張臉立馬拉了下來,滿嘴酸味的說道:“龍爺,您也不愛惜愛惜您那身子骨,弄這麼多小妖精回來,您受得了嗎?”
“錦姐你誤會了,我這不是為了我們的缫絲生意嘛!”那龍爺似乎很怕那個叫做錦姐的女人,原本在鹽津縣威風八面的他語氣立馬軟了下來。
“你少蒙我,你知道我那些蠶得來容易嗎?我們這裡的女孩子十一二歲就懂養蠶,養蠶實在辛苦。三、四月裡稱為‘蠶月’,真正是六親不認,門口貼張紅紙就是‘擋箭牌’,哪怕鄰舍都不往來。”
“聽說還有許多禁忌,是不是?”龍爺好奇的問道,似乎他對養蠶一竅不通,更不屬于這寨子,一旁的段素貞心下越發奇怪,看來這龍爺似乎也隻是一個二道人販子,隻是他這麼熱心替這位錦姐出謀劃策,似乎也沒安什麼好心,兩人如果能談崩,對方連夜下山,自己半路出手,簡直神不知鬼不覺,段素貞一時興奮不已。
“禁忌多得去了。”錦姐說,“夫婦不能同房,也不能說什麼風言風語,因為‘蠶寶寶’最要幹淨。由初生到成繭,經過“三眠”,大概要二十八天到四十天的工夫,喂蠶有定時,深更半夜,都得起身飼食,耽誤不得一刻。育蠶又最重溫度,門窗緊閉,密不通風,如果天氣驟變,覺得冷了,必須生火,常有些養蠶人家,不知不覺間倦極而眠,以緻失火成災。育蠶當然要桑葉,空有桑樹,固然無用,蠶多桑少,也是麻煩,有時不得不把辛苦養成一半的蠶棄置。這是養蠶人家最痛苦的事,就拿今年來說,雨水少,桑葉也跟着少,今年收上來的蠶繭還不到去年的十分之一。龍爺,求求你,您大人又大量,就别來糟踐我這些寶貝蠶繭了,我還等着用它來年孵出蠶寶寶呢。”
大理的綢緞雖沒有蜀錦出名,養蠶的人也不少,段素貞見過缫絲是怎麼一回事:用一口大鍋,燒滾了水,倒一升繭下去,用根木棍子攪着,鍋上架兩部小絲車,下面裝一根竹管,等把絲頭攪了出來,通過竹管,繞小車一匝,再引入地上的大絲車。抽盡了絲,蠶蛹自然出現,如果絲斷了再攪,攪出絲頭來,抽光了為止。
“缫絲也辛苦。”錦姐又說,“繭子不趕緊缫出絲來,裡頭的蛹咬破了頭,繭子就沒有用了。所以缫絲一定是一家大小動手,沒日沒夜趕完為止。龍爺你想想看,站在滾燙的小鍋旁邊,不停手地攪,不停手地抽絲,倘或遇着繭子潮軟,抽絲不容易,那就越發苦了。還有攪了半天,抽不出頭的,那叫‘水繭’,隻好撈出來丢掉,白費心皿。最關鍵的是蠶蛹燙死了的那股氣味,真正是受罪,你看這些瘦骨伶仃女人哪裡吃得了這個苦頭。”
“我可聽顧掌櫃說今年的絲綢價格漲了三倍,而且我們這裡出多少,他要多少,如果貨色能趕得上真正的蜀錦,他願意出更高的價錢。”
“你說的是真的?”錦姐聽龍爺這麼一說,似乎也動了心思。
“我怎麼可能拿這事來騙錦姐,你瞧瞧周圍這些光棍漢瞧這些女人的眼神,恨不得一個個将她們吞進肚子裡去似的。寨子的情況錦姐也曉得,這十多年沒一個女人願意嫁進來,我這不是為大家夥着想嘛。”
“我們寨子裡的事,還不用你這個外人來操心。”錦姐拿眼掃了周圍那些現在還蹲在水裡,眼神越來越熱的八色青蛙,錦姐在這寨子裡的威望似乎很高,那些八色青蛙被他這麼一盯,立馬别過頭去,再也沒敢往那些瘦弱女人們身上瞧上一眼。
就在龍爺和錦姐在收留這些女人的問題上陷入僵局時,一旁小翠的姐姐插了一句:“如果你們能給我們一口飯吃,我們願意留下來幫你們織綢。”
“今年到處鬧饑荒,我們養活自己都成問題,哪裡還有多餘的糧食養活你們。”
“錦姐,您這話似乎有些太不近人情了,作為一寨之主,我覺得你該聽聽下面所有人的意見,我說的對不對?”龍爺說最後這句話是加大了音調,幾乎所有的八色青蛙都聽見了。
“龍爺,絲綢價格真的翻了三倍?”
“那還能有假?大夥想啊,大家手裡的繭子繼續放在手裡,又能多賣幾個錢?把他織成絲綢,都快趕上我們前幾年的收成了。有了更多的錢,就能買更多的糧,養活這二十多個女人,絕對不成問題,這麼好的事情,傻子才不幹。不過為了慎重起見,我先考考這位娟兒姑娘,不能讓大夥空歡喜一場。”段素貞這才知道,小翠的這位姐姐叫娟兒。
“繭子固然亦可賣給領有“部帖”的繭行,但繭行估價不高,而且同行公議,價格劃一,不賣繭則已,賣繭子一定受壓價,再則收繭有一定的日子,或者人等不及,急于要錢用,或者繭子等不及,時間一長蠶蛾會咬破繭子,所以除非萬不得已,或者别有盤算,總是自家養蠶、自家做絲,這就要養活許多人了,因為做絲從煮繭開始,手續繁多,缫絲以後“撚絲”、“拍絲”,進練染房練染,緯絲撚成經絲,還有“掉經”、“牽經”等等名目,最後是“接頭”,到此方可上機織綢。”
娟兒這些話幾乎說到了錦姐心裡,那些繭子絕對不可能像剛剛騙龍爺那個外行說的不脫手,隻是遲和早,價高與價低的區别罷了,她們曾經想過自己缫絲,隻是自己這些人實在不懂這門手藝,現在猛然來了一個懂門道的,她哪裡還會放對方走,沒等龍爺開口,她迫不及待的問道:“絲做出來,怎麼賣出去,我還不大懂。”
“絲分三種,上等繭子缫成細絲,上、中繭缫成肥絲,下等繭子雙宮繭子缫成的就是粗絲。粗絲不能上織機,織綢一定得用肥絲和細絲,細絲為經,肥絲為緯。織出來的絲綢好不好看,除了織機,關鍵還是要看姑娘們的手藝,為何是姑娘?好的姑娘,上等繭子出細絲的成品多,為了将經緯上的每一根絲在織機都不浪費,這在織機上一坐可能就是一整天,年紀大的哪裡受得了這活。”
“龍爺,這娟兒我要了。”
“錦姐,光留我一個人在這可不行,我們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我也不妨說句實話,錦姐說的缫絲隻是小作坊的做法,到了大作坊,缫絲間隻能是女人的天下,一旦數隻燒熱的大桶開始缫絲,沸水熱汽,終年如盛暑,盛暑偶爾還有風,缫絲間又熱又悶,一進去要不了一頓飯的工夫,渾身就會濕透,濕衣服穿久了,容易得病,所以後來我們幹脆...”娟兒最後的話細如蚊呐,臉上紅撲撲的,這些話雖然平時沒那個勇氣說,隻是當下關系着跟來這些姐妹的生死,她哪裡還顧得上那麼多。
想着那些活色生香的場面,周圍突然響起一陣誇張的吞口水的聲音,每個男人臉上神采奕奕,假如當家的是個男人,還用得着這樣猶猶豫豫嗎?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錦姐沒好氣的嘟囔了一句,她此刻知道衆怒難犯,局面容不得她不答應,隻是一旦缫絲作坊開起來,她哪裡去弄那麼多的繭子?還有那些絲綢弄出來,能不能賣到如今的價錢,她心裡完全沒底,到時候顧掌櫃壓個低價,她找誰說理去?
“錦姐不用擔心,現在往大理去的鹽商不少,絲綢完全不愁銷路,聽說大理的蜀錦都賣到五倍的價格了,我們到時候完全可以繞過姓顧的,将這筆差價賺到自己口袋裡面。至于蠶繭的問題,今日下山我已經放出風了,整個鹽津縣有多少蠶繭,我們就收多少蠶繭,價格比那姓顧的隻會多,不會少。以後寨子裡男人染布,女人缫絲織綢,這日子隻會一天比一天好。”
“行啊,龍爺,這下手真夠利索的,真要有那麼一天,錦兒我絕對少不了你的好處。”錦姐突然媚眼如絲的望着龍爺,龍爺臉上早已笑成了一朵花,躲在暗處的段素貞突然想起了一個詞來形容這二位‘狼狽為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