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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貴極人臣 瀟騰 5192 2024-09-13 17:54

  您瞧,我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

  朱厚照是在天光乍現時就帶着谷大用和十五個錦衣衛從豹房出發,一路上快馬加鞭,直奔宣府而去。宮内宮外得到的消息都是皇上外出遊獵去了。這位皇爺打小就喜歡往外頭跑,大家也不是沒勸過,可嘴皮子磨破了也不頂用,加上上次大閱,他也确實顯露了些騎射的本事,大家夥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直到第二天,他沒有回來,衆人才慌了神,這時,司禮監的李榮方慢吞吞地出來宣讀聖旨,皇上出巡,免朝三日。這已經不是往油鍋裡潑水那麼簡單了,這是在往油海裡丢炸彈。滿朝文武亂成了一鍋粥,内閣三公,以加起來兩百多歲的高齡,打算騎馬去追人。這誰敢讓他們跑這一趟,衆人勸得勸,自薦得自薦。而在居庸關衙門,大家也是鬧作了一團。

  禦史張欽先上奏疏,勸皇上回去。朱厚照不聽,直接打馬來了居庸關口,卻吃了結結實實一個閉門羹。張欽直接閉關,不放任何人出入。朱厚照隻帶了十五個人,就算個個有萬夫莫當之勇,也不肯打破這堅壁高門。他隻能暫時退到昌平去。

  堂堂大明天子,竟然被這樣下臉,他長這麼大,還沒當衆丢過這樣的人。他還一時半會兒無計可施,一來他總不能從京城調兵去打自己人吧,二來等點齊人馬,京裡的追兵八成也到眼前了。谷大用給他出得的主意是,還是以疏通為要。既然張欽張禦史是個說不通的榆木腦袋,那就去尋指揮使孫玺,按照制度,城門的鑰匙應該在他手裡。

  朱厚照聞言,便派谷大用去宣府召孫玺。然而,谷大用到了居庸關口朗聲召孫玺去昌平行宮見駕,孫玺倒是在城門上跪着聽旨了,可聽完之後,人家來了一句:“請萬歲恕罪,禦史在此,末将豈敢擅離。”

  語罷,孫玺竟然徑直下城樓去了。谷大用無奈,又叫分守太監劉嵩。劉嵩上來好話說了一籮筐,但一說起開城門迎皇上進去,他支支吾吾半天,還是道:“有勞天使久候,我這就去和張禦史商量。”

  劉嵩和張欽共事也有些年頭了,豈會不知他的脾性。他一登上大堂,見他面色鐵青坐在中央,就覺不好。可是皇上的使者還在城樓下等着呢,他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拖延。他期期艾艾道:“張禦史,敬之先生,谷太監還在樓下等着呢,咱們總不能一直把皇上關在門外吧。依我的淺見,您還是開關,和咱家一道去昌平見駕吧。”

  張欽不發一言,劉嵩見狀又改口道:“那不若,就暫且開關,讓我一個人去昌平見駕。”

  “開關?”張欽斜睨了他一眼,沉聲道,“劉太監,聖駕出關,是我與君今日死生之會。我不開關,聖駕出不去,是違背天子的诏命,依律當死。可要是開了關,聖駕出去了,萬一不幸出現土木之事,那我和你都得死。既然都是死,我甯願不開關,坐在這裡等死,至少死且不朽。”

  劉嵩一時面紅耳赤,他道:“張禦史是清流文臣,要争身前身後名,可我隻是萬歲的家奴,怎敢不聽傳喚呢!”

  張欽道:“我也知劉太監的難處。走,我們一起上城樓說個清楚。”

  這下,居庸關的文官、武将和中官都立在城樓上。張欽當着谷大用的面,從指揮使孫玺那裡要過鑰匙。他自己端坐在城樓,一手拿劍,一手拿着敕印,大喝道:“敢言開關者,立斬不饒!”

  見此狀況,谷大用真真是目瞪口呆,他覺得他要是再多說一句,今兒說不定真要把命撂在這兒。

  這張欽是光腳不怕穿鞋的。他隻能灰溜溜回來,這個時候朱厚照已然是等得心急如焚了,本以為谷大用出馬,一定能打開城門。誰知,他居然也被吓了回來。

  朱厚照大怒:“混賬東西,竟敢如此抗命。立刻給朕……”

  他話說到一半,硬是卡住了。隻有這樣不畏權貴的骨鲠直臣,才能把守住居庸關這一關卡,防止有心之人将手伸到九邊去。他雖然恣意,但也知道好歹,張欽此人和那起子言官不一樣,他不是存心轄制冒犯,而是被他太爺爺英宗皇帝的光輝事迹吓破了膽。

  朱厚照道:“罷了,罷了,朕親自去見他。”

  谷大用“啊”了一聲,卻不敢再勸。朱厚照立在城門下道:“朕欲出關,并非想起兵禍。而是宣府軍民立下汗馬功勞,朕實為勞軍,才特特出行。”

  這種鬼話,張欽是半個字都不信。他道:“若陛下果欲出關,必得兩宮用寶,臣方敢開關。不然,萬死不奉诏。”

  朱厚照:“……”要是王太皇太後和張太後知道了,他管保連紫禁城的門都不出去。

  他氣急斥道:“真真是冥頑不靈,虧得還是苦讀聖賢書的斯文人,禮義廉恥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這就是你的為臣之道不成……”

  他正說得口幹舌燥,城門忽然間就打開了,朱厚照一時又驚又喜,他還以為是張欽這厮終于服軟了,然而就在他正準備打馬沖進去時,一輛馬車急急駛了出來。朱厚照眉心一跳,他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馬車停在了他面前,車簾掀開,露出了月池毫無皿色的臉。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月池冷笑一聲:“臣叩見萬歲,還請萬歲上車,咱們去昌平行宮慢慢分說。”

  朱厚照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他立刻下馬上了車,竟連半個“不”字都沒說。城樓上衆人見馬車遠去,都是長舒一口氣。劉嵩拍着兇口,道:“我的媽呀,膽都要吓破了。好在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孫玺也笑開了,他對張欽道:“敬之先生勞苦功高,還是回去歇息吧。”

  張欽點了點頭,他站起來時,身形搖晃差點摔下去。劉嵩忙扶住他,他半是嘲笑,半是關切道:“咱家還以為你張禦史是吞了豹子膽呢。原來心裡也不是全然不怕。”

  張欽仍闆着臉道:“豈能因懼怕而失職。”

  馬車搖搖晃晃地往昌平駛去,一衆錦衣衛跟在馬車後。月池閉目養神,連話都不想說。朱厚照的目光在她包得嚴嚴實實的脖頸上流連,半晌方開口:“你的傷,好些了嗎?”

  月池眼睛都沒睜,她有氣無力道:“好多了,一時半會兒氣不死!”

  朱厚照:“……”

  他再次開口道:“朕……”

  月池霍然睜開眼:“這馬車上隔音不好,臣還想給您留點兒面子。您能不能先安靜會兒,别逼得我在這兒就開口。”

  朱厚照默了默,他暗歎一聲,真不在說話了。趕車的張彩在外頭聽得真真的,一時手足發軟,他咬牙狠狠地抽馬,祈求祖宗保佑,趕快回去。

  所謂的昌平行宮,實際就是驿站改裝的。月池想起自己在這裡病得半死不活的情形,氣更是不打一處來。谷大用等人眼睜睜地看着房門被她重重摔上,接着就聽到一聲怒吼:“你腦子是進了水嗎?!”

  谷大用吓得一個激靈,他忙像母雞趕小雞一樣,讓所有人都遠遠退開。這聽了說不定回去要被滅口啊。

  月池将桌子拍得震山響:“你看看你幹得叫什麼事。你要收回君權,要捍衛天家的威嚴。你把我折磨得隻有半條命,貶到兩軍交戰之地,我雖然心裡有怨氣,但也隻能忍了。誰讓死得是汝王世子呢?誰讓其中涉及到君臣相争呢?誰讓我們都是賤民呢?可是你,你想讓别人尊崇你的權威,可你瞧瞧你幹得這些事,哪裡像一個皇上!簡直與民間的頑童無異,你做出這樣的莽撞之舉,臣民們會怎麼看你?誰敢把權力交在這麼一個任性妄為的人手上?”

  她喘着粗氣道:“前次大閱,算是白幹了。誰敢讓你統帥六軍,親征蒙古?那和壽星頭上吊找死有什麼分别。”

  朱厚照倒了一杯茶遞給她:“說夠了嗎?”

  他目光沉靜,并無半分愠怒,卻讓月池無端心驚起來,會咬人的狗不叫。他被這樣說,都不生氣,擺明是有備而來,到底是為什麼。

  朱厚照見她不做聲,就道:“說夠了,就先吃飯吧。朕讓他們帶了你愛吃的鲥魚。”

  谷大用聽到裡頭叫人,忙颠颠得跑進來,就見皇上和李越坐在八仙桌旁,皇上道:“叫他們備膳。”

  谷大用忙應是,他心中嘀咕,剛剛還鬧得沸反盈天,現在怎麼又安然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他忙飛奔去找廚子,整治了一桌子菜,還拿了一壺玫瑰清露來。他笑道:“禦史有傷在身,不能飲酒,就權以這清露佐菜吧。”

  朱厚照點點頭,親為月池斟滿,他努努嘴道:“喝吧。”

  月池斜睨了他一眼,她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接着就開始夾菜。她倒要看看,豬葫蘆裡能賣什麼藥,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麼好怕的。

  朱厚照見她如此,不由失笑,他替她夾了滿滿一碗菜。月池真個吃完了。吃飽喝足以後,他才問道:“如何?”

  這邊塞之地,能有什麼好廚子。月池道:“平平無奇。”

  朱厚照又問她:“京中有好廚子,你怎得不回去?”

  月池目光如劍,毫不避忌地直面他:“因為看見某人就煩!”

  朱厚照無語,他又歎了口氣:“現下不是你鬧脾氣的時候。”

  月池道:“我從來不在這些事上鬧脾氣。”

  還說不是鬧脾氣,朱厚照深吸一口氣,他開口道:“朕問你,你知不知道,若不整頓邊軍,以如今九邊的情況,若鞑靼含恨來報複,絕不是一合之敵?”

  月池道:“我知道。”

  朱厚照又問道:“那你知不知道,若整頓邊軍,就一定會觸及勳貴在此的根基,他們必不會坐視不理,一定會想法設法,将你除之而後快?”

  月池面色如常,依然答道:“我知道。”

  這也知道?朱厚照都被氣笑了,他道:“好,很好。那朕再問你,你知不知道,朕如今在抓緊将京軍握于掌中,這種時候,朕不可能支持你在此與勳貴為敵,以免逼得他們狗急跳牆。即便鞑靼來犯,将你俘虜或是斬殺,朕也不可能為你一人,調動兵馬出京,将好不容易養起來的精銳毀于一旦!”

  這早在她預料之中了,因此,她還是說:“我知道。”

  朱厚照終于繃不住了,他霍然起身:“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固執己見……”

  月池卻打斷了他的話,她道:“皇上遠道而來,原來是想以此三問來試臣,臣這裡也有三問,想問問您。”

  朱厚照的兇口仍在起伏,他掀袍坐下,冷聲道:“說吧。”

  月池略一思索,問道:“您知不知道,這時把我調回去,我這步棋就算廢了。”

  她好不容易在宣府樹起威望,本是整頓邊軍的最佳人選,若此時回京,在宣府衆人眼中,她就是逃兵一個,在京中官吏心中,她就是有本事惹事,沒本事擔責的典型。勳貴将領也會因心生警惕,早做防備。日後,朱厚照再想派人去九邊理事,難度一定會翻倍。

  然而,朱厚照卻道:“我知道。”

  月池微露訝異之色:“那您知不知道,我一旦離開,達延汗尋不到仇敵,定會大肆屠殺,直到逼我出來?”

  朱厚照目光閃爍了一瞬,可他仍然答:“我知道。”

  月池點點頭,她問道:“好,臣再問皇上,您知不知道,就政局來說,我就算死在這裡,也比活着回去好。我不論是死于内鬥,還是死于外敵,都能成為大案,都能引起士林的義憤,那時,您不論是整頓邊軍,還是發兵蒙古,都是師出有名。”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她,他還是一字一頓道:“我知道。”

  月池一時說不出話來,一股難言的氣氛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他的灼灼目光仿佛要把她身上燒出兩個洞來,月池竟不敢和他對視,但她很快就調整過來,她問道:“既然都知道,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朱厚照的聲音因情緒動蕩而不由自主拔高加快:“朕可以等。隻要京軍在手,整頓邊軍,征伐蒙古是遲早之事,朕可以再尋時機。”

  可月池卻緩緩地搖頭:“可我不能等。皇上,我們不一樣。您是天之驕子,隻要您想,您甚至可以肆意妄為到八十歲,那時再擺出一個勤政愛民的姿态,大家一樣會歌功頌德,盡心輔佐。可我不一樣,我隻是江南的一個草民。我隻能拿命去拼前程,拿命去抓住每一個機會。”

  朱厚照急急道:“我會再給你機會……”

  月池挑挑眉,她終于說了出來:“我不相信你。我從來都沒有信過你,也不敢信你。”

  他仿佛被誰刺了一劍,他的眼中波光閃爍,他啞着嗓子說:“就這一次,你連一次都不想試嗎?”

  月池問道:“好,我再問你,你扪心自問,如果我這次跟你回去,你還會像以前一樣重用我嗎?”

  朱厚照被他的目光刺痛,他想說些違心之言,他想先應下哄他回去,可他心知肚明,謊話瞞不過他,也瞞不過自己的心。一旦李越退了,清名毀于一旦,那麼他一生都難以擺脫弄臣的名頭。自己也不敢向一個畏死的人交托重任,讓他去秉國理政,制衡各方。

  月池忽然笑了,這是他們見面後,她第一次對他笑,她說:“您瞧,我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

  朱厚照也笑了,他說:“朕畢竟是天子啊。”

  他的眼角終于劃過一絲晶瑩,像是想起了什麼,他輕聲道:“為雲為雨徒虛語,傾國傾城……不在人。”

  楚襄王雲雨之情不過是虛言而已,又有哪個帝王會因私情而傾國傾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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