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達力遭遇攝魂怪
夏季以來最炎熱的一天終于快要結束了,女貞路上那些方方正正的大房子籠罩在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靜中。平日裡光亮照人的汽車,這會兒全都灰撲撲地停在車道上,曾經蔥翠欲滴的草地,已變得枯黃——由于旱情嚴重,澆水軟管已被禁止使用。女貞路上的居民,平常的消遣就是擦車和割草,現在這兩件事都做不成了,隻好躲進他們陰涼的房子裡,把窗戶開得大大的,指望着能吹進一絲并不存在的涼風。隻有一個人還待在戶外,這是一個十多歲的男孩,這時他正平躺在女貞路4号外面的花壇裡。
他是一個瘦瘦的男孩,黑頭發,戴着眼鏡,看上去有些羸弱,略帶病态,似乎是因為在很短的時間裡個頭蹿得太快。他身上的牛仔褲又破又髒,T恤衫松松垮垮的,已經褪了顔色,運動鞋的鞋底與鞋幫分了家。哈利·波特的這副模樣,是無法讨得鄰居們喜歡的。他們那些人認為,破爛邋遢應該受到法律制裁。不過他這天傍晚藏在一大叢繡球花後面,過路人都不會看見他。實際上,隻要他的姨父弗農或姨媽佩妮從起居室的窗戶探出腦袋,徑直朝下面的花壇裡一望,他還是有可能被他們發現的。
總的來說,哈利覺得他能想到藏在這裡真是值得慶幸。躺在炎熱的硬邦邦的泥土上也許并不舒服,但另一方面,這裡不會有人狠狠地瞪着他,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害得他聽不清新聞裡講的是什麼,也不會有人連珠炮似的問他一些煩人的問題。每次他想坐在客廳裡跟姨媽姨父一塊兒看看電視,他們總是攪得他不得安甯。
就好像他的這些想法插上翅膀,飛進了敞開的窗戶,哈利的姨父弗農·德思禮突然說起話來。
“謝天謝地,那小子總算不來探頭探腦了。呃,他到底上哪兒去了?”
弗農姨父不滿地嘟哝着。
“看新聞……”他刻薄地說,“我倒想知道他到底有什麼打算。一個正常的男孩,誰會去關心新聞哪——達力對時事一無所知,我懷疑他連首相是誰都不知道!見鬼,我們的新聞裡怎麼會有跟他們那類人有關的——”
“弗農,噓!”佩妮姨媽說,“窗戶開着呢!”
“哦——是的——對不起,親愛的。”
德思禮夫婦不說話了。哈利聽着一段關于水果麥麸營養早餐的廣告短歌,一邊望着費格太太——住在離這兒不遠的紫藤路上的一個脾氣古怪、養着很多貓的老太太慢吞吞地走過去。她皺着眉頭,嘴裡念念有詞。哈利心想幸虧自己藏在灌木叢後面,因為最近費格太太在街上一碰到哈利,就要邀請他過去喝茶。她拐過街角不見了,這時候弗農姨父的聲音又從窗口飄了出來。
“達達[1]出去喝茶了?”
“到波奇斯家去了。”佩妮姨媽慈愛地說,“他交了這麼多小朋友,大家都這麼喜歡他……”
哈利拼命克制自己,才沒有從鼻子裡哼出聲來。德思禮兩口子在對待他們的寶貝兒子達力的問題上,真是愚蠢得出奇。達力在暑假的每個晚上都編造愚蠢的謊話,說是到他那幫狐朋狗友的某個人家去喝茶,而他們居然就聽信了。哈利知道得很清楚,達力壓根兒就沒去什麼地方喝茶,他和他那些哥們兒每天晚上都在遊樂場毀壞公物,在街角抽煙,朝過路的汽車和孩子扔石子兒。哈利晚上在小惠金區散步時,曾看見過他們的這些行徑。這個暑假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街頭遊蕩,沿路從垃圾箱裡撿出報紙翻看。
七點鐘新聞的開始曲傳到了哈利的耳朵裡,他緊張得連五髒六腑都翻騰起來。也許今晚——在等待了一個月之後——就在今晚。
西班牙行李搬運工的罷工進入第二周,大批度假者滞留機場——
“要是我,就讓他們終身享受午睡。”新聞廣播員的話音剛落,弗農姨父就惡狠狠地吼道。但是沒關系,外面花壇裡的哈利心裡一塊石頭已經落了地。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事,肯定是頭條新聞,死亡和災難遠比滞留機場的度假者重要得多。
他慢慢地長舒了一口氣,仰望着清澈湛藍的天空。這個夏天的每個日子都是這樣:緊張,期待,暫時松一口氣,然後弦又一點點地繃緊……但一個問題越來越迫切:為什麼還沒有事情發生?
他繼續聽下去,怕萬一有一些不起眼的線索,麻瓜們還沒有弄清究竟是怎麼回事——比如有人不明原因地失蹤,或出了奇怪的意外事故……可是行李搬運工罷工的新聞之後,是東南部地區的旱情(“我希望隔壁的那個人好好聽聽!”弗農姨父氣沖沖地嚷道,“他淩晨三點鐘就把灑水器開着了!”),然後是一架直升機差點在薩裡郡的田野墜毀,接着是某位大名鼎鼎的女演員跟她那位大名鼎鼎的丈夫離婚(“就好像我們誰關心他們那些破事兒似的。”佩妮姨媽輕蔑地說,實際上她近乎癡迷地關注着這件事,翻遍了她那雙骨瘦如柴的手能夠拿到的每一本雜志)。
哈利閉上眼睛,天空的晚霞變得刺眼了,這時新聞廣播員說道:
——最後,虎皮鹦鹉邦吉今年夏天找到了一個保持涼爽的新辦法。生活在巴恩斯利五根羽毛街的邦吉,學會了用水橇滑水!瑪麗·多爾金詳細報道。
哈利睜開眼睛。既然已經說到虎皮鹦鹉滑水橇,看來不會再有什麼值得一聽的新聞了。他小心翼翼地翻過身,用膝蓋和胳膊肘撐着爬起來,準備手腳并用爬離窗戶。
剛爬了兩英寸,就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好幾件事,真是說時遲那時快。
一記響亮的、帶有回音的爆裂聲,像一聲槍響,劃破了昏昏欲睡的寂靜;一隻貓從一輛停着的汽車底下蹿出來,不見了蹤影;德思禮家的客廳裡傳來一聲尖叫、一句叫罵,還有瓷器摔碎的聲音。哈利似乎一直就在等待這個信号,他猛地站起身,同時像拔劍一樣從牛仔褲兜裡掏出一根細細的木質魔杖——可是還沒等他完全站直身體,他的腦袋就撞在了德思禮家敞開的窗戶上。砰的一聲,吓得佩妮姨媽叫得更響了。
哈利覺得腦袋似乎被劈成了兩半,眼睛裡充滿淚水。他搖晃着身體,看着街上,努力想讓模糊的視線變得清晰起來,好弄明白剛才的聲音是從哪兒發出來的。可是他剛勉強站直身子,就有兩隻紫紅色的大手從敞開的窗口伸出來,緊緊掐住了他的喉嚨。
“把它——收起來!”弗農姨父沖着哈利的耳朵吼道,“快點!别讓——人家——看見!”
“放——開——我!”哈利喘着氣說。他們扭打了幾秒鐘,哈利用左手去掰姨父香腸般粗大的手指,右手還牢牢地握着舉起的魔杖。接着,哈利本來就疼痛難忍的頭頂猛的一陣鑽心的劇痛,弗農姨父大叫一聲,就像遭到電擊一般,松開了哈利。似乎他外甥體内湧起一股看不見的力量,使他沒法抓住他。
哈利氣喘籲籲地撲倒在繡球花中,然後直起身體,朝四周張望着。他看不出剛才那聲爆響是從哪兒發出來的,但周圍各式各樣的窗戶裡探出了幾張人臉。哈利趕緊把魔杖塞進牛仔褲裡,裝出什麼事兒也沒有的樣子。
“多麼迷人的夜晚!”弗農姨父朝住在對面、正從網眼窗簾後面朝外瞪視的7号太太揮揮手,大聲說道,“聽見剛才汽車回火的聲音了嗎?把我和佩妮吓了一大跳!”
他臉上一直堆着那種難看的、瘋子般的怪笑,直到那些好奇的鄰居從他們各式各樣的窗口消失。這時他的笑容突然變成了猙獰的怒容,他示意哈利回到他的面前。
哈利朝前挪動了幾步,很小心地及時停住了,以免弗農姨父伸出的雙手再掐住他的喉嚨。
“你這到底搞的什麼鬼,小子?”弗農姨父用氣得微微發抖的低沉聲音問。
“我搞什麼啦?”哈利冷冷地問。他不停地朝街上東張西望,仍然希望看見是誰弄出了剛才那聲爆響。
“弄出那噪音,像手槍開火,就在我們家窗戶外——”
“那聲音不是我弄出來的。”哈利堅決地說。
這時,弗農姨父的紫紅色寬臉膛旁邊,出現了佩妮姨媽那張瘦長的馬臉,臉色鐵青。
“你為什麼鬼鬼祟祟地躲在我們家窗戶底下?”
“好——好,問得好,佩妮!你在我們家窗戶底下搞什麼鬼,小子?”
“聽新聞。”哈利用順從的聲音說。
姨媽和姨父氣呼呼地交換了一下目光。
“聽新聞!還聽?”
“是啊,新聞每天都在變的,你知道。”哈利說。
“别跟我耍小聰明,小子!我想知道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别再跟我說什麼聽新聞之類的鬼話!你心裡明明知道,你們那類人——”
“留神,弗農!”佩妮姨媽緊張地說,于是弗農姨父一下子把聲音壓得很低,哈利簡直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你們那類人不會出現在我們的新聞裡!”
“那是你的想法。”哈利說。
德思禮夫婦狠狠地瞪了他幾秒鐘,然後佩妮姨媽說:“你真是個壞透了的小騙子。那些——”她也突然放低了聲音,哈利隻能憑着她嘴唇的動作才聽懂了她下面的話,“——貓頭鷹不是給你傳遞消息又是在做什麼呢?”
“啊哈!”弗農姨父得意地小聲說,“快說實話吧,小子!好像我們不知道你能從那些讨厭的大鳥那兒得到所有的消息似的!”
哈利遲疑了片刻。這次說實話是要付出代價的,盡管姨媽和姨父不可能知道他承認這件事心裡有多難過。
“貓頭鷹——不給我傳遞消息了。”他幹巴巴地說。
“我不相信。”佩妮姨媽立刻說。
“我也不相信。”弗農姨父強硬地跟了一句。
“我們知道你要做出點出格的事兒了。”佩妮姨媽說。
“我們不是傻瓜,你知道。”弗農姨父說。
“哦,那對我來說倒是新聞。”哈利說,他的火氣上來了,不等德思禮夫婦把他叫回去,他就一轉身跑過門前的草地,跨過花園的矮牆,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街上。
他惹麻煩了,他知道。待會兒他将不得不面對姨媽姨父,為他剛才的無禮言行付出代價,但現在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他腦子裡有更加迫切的事情需要考慮呢。
哈利可以肯定,剛才那聲爆響是有人幻影顯形或幻影移形時發出的。家養小精靈多比每次消失在空氣中時,發出的都是這種聲音。難道多比跑到這女貞路來了?難道多比此刻正在跟蹤他?想到這裡,哈利猛地轉過身,望着身後的女貞路,但是路上看不見一個人,而哈利相信多比是不知道怎樣隐形的。
他繼續朝前走,幾乎沒去注意腳下的路。最近他經常拖着沉重的腳步在這些街道上走來走去,兩隻腳自動就把他帶往他最愛去的地方。他每走幾步,就扭頭張望。剛才他躺在佩妮姨媽那奄奄一息的秋海棠叢中時,某個會魔法的人就在近旁,這是肯定的。他們為什麼不跟他說話?他們為什麼不與他取得聯系?他們為什麼現在躲起來了?
随着他心頭的失望漸漸達到高峰,他的自信開始動搖了。
也許那根本就不是什麼魔法聲音。也許他太渴望得到來自他那個世界的蛛絲馬迹的聯絡信号了,結果被一些再普通不過的聲音搞得大驚小怪。他能肯定那不是鄰居家裡什麼東西打碎的聲音嗎?
哈利内心産生了一種沮喪的、失落的感覺,接着,整個夏天都在折磨着他的絕望感又一次不期而然地把他淹沒了。
明天早晨五點鐘,他會被鬧鐘吵醒,付錢買下貓頭鷹送來的《預言家日報》——可是繼續訂閱這份報紙有什麼用呢?這些日子,哈利每天隻是掃一眼第一版,就把報紙扔到了一邊。這些辦報紙的白癡,一旦他們知道伏地魔回來了,肯定會把這個消息作為頭版頭條,這才是哈利唯一關心的事情。
如果他運氣好,貓頭鷹會送來他最好的朋友羅恩和赫敏的來信,他原來指望他們的來信會給他帶來消息,但這份期待早就破滅了。
關于那件事,我們不能說得太多……有人叫我們不要談及任何重要的事情,以免我們的信件被送錯地方……我們現在很忙,但我在這裡不能跟你細說……發生了許多事情,我們跟你見面時都會告訴你的……
可是他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呢?誰也不肯說出一個具體日期。赫敏在給他的生日賀卡上草草寫道,希望我們能很快見到你,可是到底多快呢?哈利從他們信裡透露的蛛絲馬迹可以看出,赫敏和羅恩是在同一個地方,很可能是在羅恩父母的家裡。一想到他們倆在陋居玩得開心,而他卻困在女貞路動彈不得,他就覺得簡直受不了。他太生他們的氣了,他過生日時他們寄來的兩盒蜂蜜公爵糖果店的巧克力,他沒有打開就給扔掉了。那天晚上,吃完佩妮姨媽端出來當晚飯的幹巴巴的沙拉後,他又覺得很後悔。
羅恩和赫敏到底在忙些什麼呢?為什麼他,哈利,整天無所事事呢?難道他沒有證明自己處理事情的能力比他們強得多嗎?難道他們都忘記了他做過的事情嗎?難道不是他進入那片墓地,親眼目睹了塞德裡克被殺,并且被綁在那塊墓碑上,差點喪命嗎?
别想那些事啦,哈利嚴厲地對自己說,暑假以來他已是第一百次這樣警告自己。夜裡不斷做噩夢回到那片墓地,就已經夠糟糕的了,如果醒着的時候也想這件事,那就更讓人難以忍受了。
他轉了個彎,來到木蘭花新月街。在這條街上走到一半,他經過了車庫旁邊那條狹窄的小巷,他就是在那裡第一次看見他的教父的。至少,小天狼星似乎是明白哈利的感受的。必須承認,他的信與羅恩和赫敏的信一樣,也沒有向哈利透露他想知道的消息,但小天狼星的信裡寫了一些告誡和寬慰的話,而不是半掩半露,逗得人心癢難忍。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一定很沮喪……隻要安分守己,一切都會很好的……千萬小心,不要做任何魯莽的事情……
是啊,他(基本上)還是照小天狼星的叮囑去做的。哈利這麼想着,一邊穿過木蘭花新月街,拐進了木蘭花路,朝逐漸變得昏暗的遊樂場走去。是啊,他至少抵擋住了誘惑,沒有索性把箱子綁在飛天掃帚上,直接飛到陋居去。實際上,哈利認為自己的表現一直是非常好的,要知道他被困在女貞路這麼長時間,為了能聽見一點透露伏地魔所作所為的隻言片語,不得不藏在花壇裡,這讓他感到多麼沮喪和生氣啊。然而,居然是小天狼星叮囑他不要魯莽,這真是叫人惱怒。要知道小天狼星自己就是在阿茲卡班巫師監獄裡被關了十二年,然後逃出來,試圖完成他原先被指控的那個謀殺罪,最後騎着一頭偷來的鷹頭馬身有翼獸逃之夭夭的。
遊樂場的門鎖着,哈利一躍而過,踏着幹枯的草地往前走去。遊樂場裡和周圍的街道一樣空蕩蕩的。他來到秋千所在的地方,找到一架達力和他那些朋友還沒來得及毀壞的秋千坐了上去,一隻胳膊挽着鐵鍊,目光憂郁地望着地面。他再也不能藏在德思禮家的花壇裡了。明天,他必須想出另外的辦法去偷聽新聞。與此同時,他沒有什麼可指望的,擺在他面前的又是一個混亂不安的夜晚。就算他僥幸逃過關于塞德裡克的噩夢,他也會夢見一條條漫長而昏暗的走廊,每一條走廊的盡頭都是死胡同或緊鎖的房門。這些夢境弄得他心神不甯,他猜想這大概和他醒着時産生的困獸般的情緒有關。他額頭上的傷疤經常刺痛,很不舒服,但他知道,羅恩、赫敏和小天狼星不會對這件事很感興趣了。過去,他的傷疤疼痛發作預示着伏地魔的力量正在再次變得強大起來,但現在伏地魔已經回來了,他們大概會提醒他說早就料到會有這種定期發作的疼痛……沒什麼可擔心的……已經不是什麼新聞了……
這太不公平了,他内心的怨憤不斷地堆積,他真想大聲怒吼出來。如果不是他,甚至誰都不會知道伏地魔回來了!而他得到的回報呢,卻是被困在小惠金區整整四個星期,完全與魔法世界失去了聯系,不得不去蹲在那些快要枯死的秋海棠叢中,就是為了能夠聽到虎皮鹦鹉滑水橇的消息!鄧布利多怎麼能這麼輕易地就把他忘記了呢?為什麼羅恩和赫敏聚到一起,卻沒有叫上他呢?他還需要在這裡忍耐多久?聽着小天狼星告訴自己要循規蹈矩,不要輕舉妄動;抵擋住内心的沖動,不給愚蠢的《預言家日報》寫信,告訴他們伏地魔已經回來了?這些憤怒的想法在哈利腦海裡翻騰,攪得他内心亂糟糟的。這時夜幕已經降臨,一個悶熱而柔和的夜晚到來了,空氣裡彌漫着熱乎乎的幹草味兒,四下裡隻能聽見遊樂場欄杆外的道路上傳來的低沉的車輛聲。
他不知道自己在秋千上坐了多久,後來别人的說話聲打斷了他的沉思。他擡起頭來,周圍街道上的路燈投下一片朦胧的光影。他能看到一夥人影正在穿過遊樂場,其中一個大聲哼着一首粗俗的歌,其他人哈哈大笑。還有輕微的丁丁聲傳來,那是他們推着走的幾輛價格不菲的賽車發出的聲音。
哈利知道那些人是誰。打頭的那個毫無疑問就是他的表哥達力·德思禮,正由他那幫狐朋狗友陪着朝家裡走去。
達力還像以前一樣人高馬大,但一年來嚴格控制夥食,再加上新開發了一項才能,他的體格大有改觀。弗農姨父逢人就高興地說,達力最近成了東南部少年重量級校際拳擊比賽冠軍。這項弗農姨父所說的“高貴的運動”,使達力變得更加令人生畏。哈利上小學時充當的是達力練習拳擊的第一個吊球,那時他就覺得達力夠厲害的,現在哈利對他的表哥已經沒有絲毫畏懼感了,但他認為,達力出拳越來越狠、越來越準,總不是什麼值得慶賀的事情。左鄰右舍的孩子都很害怕達力——甚至超過害怕那個“波特小子”,大人們曾經警告過他們,那個波特是個屢教不改的小流氓,正在聖布魯圖斯不可救藥少年犯管教中心接受管教。
哈利望着那幾個黑乎乎的身影走過草地,心想不知他們今晚又把誰痛打了一頓。回過頭來,哈利發現自己一邊望着他們一邊心裡這麼想:快呀……回過頭來……我一個人坐在這裡呢……過來比試比試吧……
達力的朋友們如果看見他坐在這裡,肯定會徑直朝他沖過來的,那麼達力會怎麼做呢?他肯定不願在朋友面前丢臉,但又不敢招惹哈利……看着達力左右為難,嘲弄他,欣賞他無力反抗的難受樣兒,真是太好玩了……如果别人有誰敢來打哈利,他也有準備——他手裡有魔杖呢。來試試吧……他正巴不得把失望的情緒發洩在這些曾經使他的生活變得像地獄一樣的男孩們身上呢。
但是他們沒有回過頭來,沒有看見他,他們已經快要走到欄杆那兒了。哈利克制住把他們叫回來的沖動……找人打架可不是明智的舉動……他絕不可以使用魔法……不然又有被學校開除的危險。
達力那夥人的聲音漸漸地聽不見了,他們順着木蘭花路越走越遠,從哈利的視線中消失了。
你可以放心了,小天狼星,哈利悶悶不樂地想,不做魯莽的事情……安分守己。跟你當年做的事情正好相反。
他從秋千上下來站到地上,挺直身體。佩妮姨媽和弗農姨父似乎覺得達力什麼時間露面,這個時間就是應該回家的時候;隻要是在這個時間之後,就是太晚了。弗農姨父曾經威脅說,如果哈利再在達力之後回家,就把他關進棚子裡。于是,哈利忍住哈欠,愁眉苦臉地朝遊樂場的大門走去。
木蘭花路和女貞路一樣,布滿了一座座方方正正的大房子,草地修剪得完美無瑕。它們的主人都是一些方方正正的大塊頭,開着像弗農姨父那樣的一塵不染的汽車。哈利更喜歡晚上的小惠金區,一扇扇拉着窗簾的窗戶,在黑暗中呈現出一個個珠寶般明亮的色塊。白天,每當他經過那些戶主面前時,總會聽見對于他這個“少年犯”的不滿的嘀咕聲,但現在就不會有這種危險。他走得很快,在木蘭花路一半的地方,他又看見了達力那幫家夥。他們正在木蘭花新月街的入口處互相告别。哈利走進一棵大丁香樹的陰影裡等着。
“……他像豬一樣嗷嗷叫喚,是吧?”莫肯說,其他人發出粗野的笑聲。
“漂亮的右鈎拳,D哥。”皮爾說。
“明天還是那個時候?”達力問。
“在我家外面,我爸媽明天出去。”戈登說。
“到時候見。”達力說。
“回見,達[2]!”
“再見,D哥!”
哈利等其他人都走開了才從樹下走出來。那些人的聲音又一次遠去了,他拐過街角,走上了木蘭花新月街。他走得很快,一會兒就跟上達力能招呼他了。達力悠閑自在地邁着步子,嘴裡哼着不成調的小曲兒。
“喂,D哥!”
達力轉過身來。
“噢,”他嘟哝道,“是你啊。”
“你什麼時候成‘D哥’了?”哈利問道。
“閉嘴!”達力惡狠狠地吼道,轉過身去。
“這名字蠻酷的,”哈利說,他咧嘴笑着,跟他的表哥齊步往前走,“但在我看來,你永遠都是‘達達小寶貝’。”
“我叫你閉嘴!”達力說,兩隻火腿般粗胖的手捏成了拳頭。
“那些男孩不知道你媽媽叫你什麼嗎?”
“住口!”
“你可沒有叫她住口啊。‘寶貝蛋兒’和‘達達小心肝’,我能用這些名字叫你嗎?”
達力沒有說話。他在拼命克制自己,沒去動手揍哈利,這似乎需要他所有的自制力。
“你今天晚上把誰打了一頓?”哈利問道,臉上的笑容隐去了,“又是個十歲大的男孩?我知道你兩天前的晚上打了馬克·伊萬斯——”
“他自找的。”達力沒好氣地說。
“哦,是嗎?”
“他侮辱我。”
“是嗎?他是不是說你像一頭用兩條腿走路的豬?嘿,那可不是侮辱,達達,那是事實呀。”
達力牙關上的肌肉在抽動。哈利看到自己惹得達力這麼生氣,心裡别提有多滿足了。他覺得自己似乎把他的沮喪情緒轉移到了表哥身上,這是他唯一的發洩方式。
他們拐進了哈利第一次看見小天狼星的那條狹窄的小巷,那是木蘭花新月街和紫藤路之間的一條近道。空蕩蕩的小巷,因為沒有路燈,比它連接的那兩條街道黑暗得多。小巷一邊是車庫的圍牆,另一邊是高高的栅欄,因此他們的腳步聲顯得很沉悶。
“你拿着那玩意兒,就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了,是嗎?”達力愣了幾秒鐘後說。
“什麼玩意兒?”
“那個——你藏起來的東西。”
哈利臉上又露出壞笑。
“你看起來很笨,實際上并不笨哪,達達?我想,如果你真的很笨,就不會一邊走路一邊說話了。”
哈利抽出魔杖。他看見達力斜眼瞄着魔杖。
“你不能用它,”達力反應很快地說,“我知道你不能。你會被你上的那個怪胎學校開除的。”
“你怎麼知道他們沒有改變章程呢,D哥?”
“那不可能。”達力說,不過他的聲音顯得不那麼肯定。
哈利輕輕笑出聲來。
“你如果不拿着那玩意兒,根本沒有膽子跟我較量,是不是?”達力怒氣沖沖地問。
“那你呢,你需要四個夥計給你撐腰,才能打敗一個十歲的毛孩子?你知道你到處吹噓的那個拳擊稱号嗎?你的對手有幾歲?七歲?八歲?”
“告訴你吧,他十六歲了。”達力惡狠狠地說,“我把他撂倒後,他整整昏迷了二十分鐘,而且他的身體比你的重兩倍。你等着吧,我要告訴爸爸你掏出了那玩意兒——”
“跑回家去找爸爸,是嗎?他的拳擊小冠軍還會害怕哈利這根讨厭的魔杖?”
“你晚上就沒有這麼勇敢了,是不是?”達力譏笑道。
“現在就是晚上,達達小寶貝。天黑成這樣,不是晚上是什麼?”
“我是說等你上床以後!”達力氣勢洶洶地說。
他停下腳步,哈利也站住了,盯着他的表哥。他隻能看見達力那張大臉的一部分,可以看出那上面透着一種古怪的得意神情。
“你說什麼,我躺在床上就不勇敢啦?”哈利問,完全被弄糊塗了,“我有什麼可害怕的呢,是枕頭還是什麼?”
“我昨天夜裡聽見了,”達力喘着粗氣說,“你說夢話。哼哼來着。”
“你說什麼?”哈利又問了一遍,但他的心突然一陣發冷,忽地往下一沉。昨夜他在夢中又回到了那片墓地。
達力聲音粗啞地笑了起來,然後發出一陣嗚嗚咽咽的尖厲聲音。
“‘别殺塞德裡克!别殺塞德裡克!’誰是塞德裡克——你的朋友嗎?”
“我——你在胡說。”哈利本能地說。但他嘴裡突然發幹。他知道達力沒有胡說——不然他怎麼會知道塞德裡克呢?
“‘爸!救救我,爸!他要來殺我了,爸!嗚嗚!’”
“閉嘴!”哈利小聲說,“閉嘴,達力,我警告你!”
“‘快來救救我,爸!媽,快來救救我!他殺死了塞德裡克!爸,救救我!他要——’不許你用那玩意兒指着我!”
達力退縮到牆根下。哈利将魔杖不偏不倚地對準了達力的心髒。哈利感覺到他對達力十四年的仇恨此刻正在他的皿管裡洶湧沖撞——他真願意放棄一切,隻要能痛痛快快地出手,給達力念一個厲害的毒咒,讓他隻能像爬蟲一樣爬回家,嘴裡說不出話來,頭頂上忽忽冒出兩根觸角……
“不許再提這件事,”哈利厲聲說,“明白了嗎?”
“把那玩意兒指着别處!”
“我問你呢,你明白了嗎?”
“把它指着别處!”
“你明白了嗎?”
“把那玩意兒拿開——”
達力突然奇怪地打了個寒戰,抽了口冷氣,好像被冰冷的水澆了個透濕。
黑夜裡,怪事發生了。灑滿星星的深藍色夜空突然變得一片漆黑,沒有一絲光亮——星星、月亮、小巷兩端昏黃的路燈,一下子全都消失了。遠處汽車開過的隆隆聲、近處樹葉的沙沙聲,也都聽不見了。剛才溫和宜人的夜晚突然變得寒冷刺骨。他們被包圍在無法穿透的深邃而無聲的黑暗中,仿佛一隻巨手用一層冷冰冰的厚厚簾幕覆蓋住了整條小巷,使得他們看不見任何東西。
刹那間,哈利以為他在不知不覺中施了魔法,盡管他一直在拼命地克制自己——然後他的理智跟上了感覺的步伐——他沒有能力讓星星熄滅。他把腦袋轉來轉去,想看到點什麼,但黑暗像一層輕薄的面紗貼在他的眼睛上。
達力恐懼的聲音刺進了哈利的耳膜。
“你——你在做——做什麼?快停——停下!”
“我什麼也沒做!你快閉嘴,不許動!”
“我——我看不見!我——我眼睛瞎了!我——”
“我叫你閉嘴!”
哈利—動不動地站着,失去視力的眼睛轉向左邊又轉向右邊。四下裡冷得要命,他禁不住渾身發抖,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脖子後面的汗毛根根豎立起來——他極力睜大眼睛,茫然地瞪着四周,但是他什麼也看不見。
這不可能……他們不會來這裡……不會來小惠金區……他豎起耳朵……他要在看到他們之前先聽到他們的聲音……
“我要告——告訴爸爸!”達力抽抽搭搭地說,“你—你在哪裡?你在——在做什——?”
“你能不能閉嘴?”哈利從牙縫裡擠出聲音說道,“我正在聽——”
但他停住了。他聽見了他一直害怕的東西。
小巷裡除了他們倆還有另外的東西,正在發出長長的呼噜呼噜的沙啞喘息聲。哈利瑟瑟發抖地站在寒冷刺骨的黑夜裡,感到一陣強烈的恐懼。
“停——停下!住手!我——我要揍你,我說到做到!”
“達力,閉——”
砰!
一拳擊中了哈利的腦袋,打得他雙腳失去平衡,眼前直冒金星。哈利在一小時内第二次覺得他的腦袋被劈成了兩半。接着,他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魔杖脫手飛了出去。
“你這個笨蛋,達力!”哈利喊道,疼得眼睛裡湧出了淚水。他掙紮着手腳并用,在黑暗中胡亂地摸索着。他聽見達力踉踉跄跄沖過去,撞在小巷邊的栅欄上,腳底下搖搖晃晃。
“達力,快回來!你正好沖着它去了!”
一聲可怕的、尖厲刺耳的喊叫,達力的腳步聲停止了。與此同時,哈利感到身後一陣寒意襲來,這隻能說明一件事情——它們不止一個。
“達力,把嘴巴閉上!不管你做什麼,千萬要把嘴巴閉上!魔杖!”哈利狂亂地說,兩隻手像蜘蛛一樣在地面上快速地摸索,“我的——魔杖呢——快點——熒光閃爍!”
他本能地念出這個咒語,急于想得到一點兒亮光幫他找到魔杖——突然,在離他右手幾英寸的地方冒出一道亮光,他簡直不敢相信,心中松了口氣——魔杖頭被點亮了。哈利一把抓起魔杖,掙紮着站起來,急忙轉身。
他的五髒六腑都翻騰起來了。
一個戴着兜帽的龐大身影無聲地朝他滑來。那身影高高地懸浮在地面上,長袍下看不見腳也看不見臉,移動時仿佛在一點點地吞噬着黑暗。
哈利跌跌撞撞地退後幾步,舉起了魔杖。
“呼神護衛!”
一股銀色的煙霧從魔杖頭上冒了出來,攝魂怪的動作放慢了,但咒語并沒有完全生效。看到攝魂怪朝自己襲來,哈利腳底絆了一下,又往後退了兩步,恐慌使他的大腦變得模糊一片——集中意念——
一雙黏糊糊的、結滿痂的灰手從攝魂怪的長袍裡伸出來要抓他。窸窸窣窣的聲音灌滿了哈利的耳朵。
“呼神護衛!”
他的聲音顯得模糊而遙遠。又是一股銀色的煙霧,比剛才更加淡薄無力,從魔杖頭上噴了出來——他無能為力了,他念不成這個咒語了。
他的腦海裡響起了笑聲,尖厲、刺耳的笑聲……他已經感到攝魂怪那股腐臭的、死亡般陰冷的氣息灌滿了他的肺部,憋得他喘不過氣來——想一想……快樂的事情……
可是他内心已經沒有絲毫喜悅……攝魂怪冰冷的手指就要掐住他的喉嚨了——那尖厲、刺耳的笑聲越來越響,他的腦海裡有一個聲音在說:“朝死亡屈服吧,哈利……甚至沒有任何痛苦……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嘗過死亡的滋味……”
他再也見不到羅恩和赫敏了——
他拼命地喘息着,他們的臉一下子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裡。
“呼神護衛!”
一頭巨大的銀色牡鹿從哈利的魔杖頭上噴了出來,兩根鹿角直刺向攝魂怪的心髒所在的地方。攝魂怪被撞得連連後退,像周圍的黑暗一樣沒有重量。牡鹿沖上前去,攝魂怪像蝙蝠一樣撲閃到一邊,匆匆逃走了。
“這邊!”哈利朝牡鹿喊道。他轉身拔腿在小巷裡奔跑,手裡高高舉着點亮的魔杖。“達力?達力?”
他跑了十幾步就趕到了他們跟前。達力蜷縮在地上,兩隻胳膊死死地護着臉。第二個攝魂怪正矮身蹲在他身邊,用兩隻黏糊糊的手抓住達力的手腕,幾乎很溫柔地把兩隻胳膊慢慢地掰開了,那顆戴着兜帽的腦袋朝達力的臉垂了下去,似乎要去親吻他。
“抓住它!”哈利喊道,随着一陣快速的呼嘯聲,他變出來的那頭銀色牡鹿從他的身邊跑過。攝魂怪那沒有眼睛的臉離達力的臉隻差不到一英寸了,說時遲那時快,銀色的鹿角刺中了它,把它挑起來抛到半空。它像剛才它的那個同伴一樣,騰空逃走,被黑暗吞沒了。牡鹿慢跑到小巷盡頭,化為一股銀色的煙霧消失了。
月亮、星星和路燈一下子又發出了亮光。小巷裡吹過一陣溫暖的微風。鄰居家花園裡的沙沙樹葉聲、木蘭花新月街那塵世裡的汽車聲又充斥了夜空。哈利一動不動地站着,所有的感官都在跳動不止,以适應這突然的變化。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他的T恤衫粘在身上,他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了。
他無法相信剛才發生的事情。攝魂怪出現在這裡,在小惠金區。
達力蜷着身子躺在地上,抽抽搭搭,渾身發抖。哈利彎腰看看達力有沒有可能站起來。就在這時,他聽見身後傳來重重的奔跑的腳步聲。他又本能地舉起魔杖,急轉身面對着這個新來的人。
費格太太,他們那位脾氣古怪的老鄰居,氣喘籲籲地出現在他們面前。她花白相間的頭發從發網裡散落出來,手腕上挂着一個丁當作響的網袋,兩隻腳都快從那雙格子呢的厚拖鞋裡滑出來了。哈利剛想趕緊把魔杖藏起來,隻聽——
“别藏啦,傻孩子!”她尖叫着說,“如果周圍還有他們的人怎麼辦呢?哦,我非宰了蒙頓格斯·弗萊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