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欽天監擇定的好日子,宜祈福、祭祀、求子、立約。奏表上說,這一日登基,必主風調雨順,江山永固,千秋萬代。
宋揚靈隻過目,盯着朱紅紙上的摸黑字迹,點了點頭。四月初八,便定位登基大典的日期。
司衣司的二位司衣,帶着典衣、掌衣、吏員諸人,從一月前就停下了所有手頭工作,隻埋首于一件事——縫制龍袍。
往昔的龍袍都有一定制式,照規矩做出來便是。這一回可不一樣。宋揚靈看了天子冕服,撣了撣繡日月的肩部,道:“不太适合我,稍作修改罷。”
做給女皇帝的龍袍,确實不該跟以前的一樣。可本朝自開國以來,從未出過女帝。這龍袍該如何改,衆人皆是兩眼一抹黑,沒了主意。
尚服局自打接了命令之後,無不戰戰兢兢。後來還是李尚服提議,将槐莊請了來,打聽着陛下的喜好,一齊商議個主意出來。
槐莊也不敢擅專,回頭請示了好幾回。宋揚靈大緻說了一番,又指派了禮部季大人,一同參議。
商量了五六日,衆人便将畫院最有名的蔣畫師請來,請他畫圖稿。蔣畫師雖從屬于畫院,卻因為才華出衆,很是目下無塵。當年為了請他,蔺枚可謂三顧茅廬。便是入了畫院,他也從不與其他畫師來往。隻在陛下有诏時進宮,其餘時間皆四處遊曆。
他自命清高,又怎肯屈尊畫衣服樣子!
為此,季大人差點沒磨破嘴皮子。好話說了一籮筐。
“這可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盛會。陛下乃千古一帝,蔣兄亦是千古難得一見的丹青巨手,您下筆為陛下登基作畫,一定是流傳千古的美談。毛延壽畫明妃算什麼?”
蔣畫師不吃他這一套,慢悠悠道:“如今叫蔣某畫的可不是登基大典,隻是衣服樣子。”
“怎麼是衣服樣子呢!怎麼能是衣服樣子呢!是龍袍!天子冕服!”季大人急得一抹額頭,道:“先畫了龍袍,将來為陛下登基傳影還在話下麼?”
槐莊聽季大人如此誇海口,急得隻是使眼色。陛下可從未說過要傳什麼影。再則據她對宋揚靈的了解,怕是沒有耐性等畫師慢慢描。
季大人一心隻想先安撫了蔣畫師,微側了頭,隻假作看不見槐莊眼色。
好容易将蔣畫師說動,待得畫稿成。季大人将畫稿交到槐莊手裡,弓着腰一路送出來:“都知,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敢請您在陛下跟前美言一二。隻是蔣畫師傳影一事,您無論如何得在陛下面前勸上一勸。”
看他急得殺雞抹脖的,槐莊雖滿心不情願,隻得道:“這事我可給你打不了包票。”
“诶,都知!”
見季大人又急,槐莊搶先道:“我盡力而為就是了。”
季大人這才舒口氣:“有都知這句話,下官就不愁的了。”
三易其稿後,總算開工。司衣司諸人足足忙了十來日,總算完工。
初六一大早,李司衣叫人拿了幾個紅漆托盤,用如意紋紅绫墊了,才将疊好的冠冕、單衣、裳、裙、大帶、蔽膝一一放入托盤。由司中女官一一捧了,先見過李尚服,才一同前去勤政殿。
登基大典雖在即,諸事忙亂,宋揚靈卻并未辍朝。每日卯時在勤政殿偏殿會同丞相、大将軍、樞密使諸人議政。
因裡頭小朝會尚未結束,槐莊安排司服局衆人在西廂稍候。
約莫半個時辰後,等候諸人聽見外間有響動。不知是誰先趴在窗邊朝外望了望,隻見身穿朝服的一衆官員魚貫而出。琉璃瓦下,春日暖陽,在一衆内侍宮女中,顯得尤為氣度不凡。
尚服局女官不像勤政殿的宮女女官,時常見到文武百官。此刻見了,不免新奇,輕呼一聲:“快來看,中間那個,個子最高的就是孟将軍罷?”
幾個女官便一擁而上,在窗邊悄悄探頭。隻見一衆朝廷大員中,隻有一個穿武将服色,劍眉星目,表情肅穆,看得人不禁面上一紅。
李尚服到底老成,輕斥一聲:“成何體統?”
幾個年輕的女官互相對望一眼,吐了吐舌頭,慢慢從窗邊移開。不知有誰忽然歎了一句:“聽說孟将軍娶的就是一個宮女呢。也不知長什麼模樣,真是好福氣。”
正說話間,槐莊領着小宮女來了,與李尚服見禮之後,請道:“陛下傳了,尚服請随我來。”
“有勞都知。”
李尚服朝衆人使個眼色。女官們便一一拿起托盤,雙手托好,斂眉肅容,成一列跟在槐莊身後朝正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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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揚靈方才就科舉說了好一通話,正口幹舌燥。坐在榻上,端着茶盞,一口一口連啜了好幾口。餘光瞥見觐見之人正碎步進來,便将茶盞緩緩放回小幾上。側過身端坐了。待衆人一一行禮,才面帶微笑道:“都平身罷。”
衆人又齊齊行禮謝恩,才站直了。
李尚服上前一步,道:“下官諸人愚魯,費十日之功才完成冕服。請陛下過目。”
她話音一落,早有宮女上前,将冕服一一鋪展開。李尚服從旁介紹。
“冠用赤紅錦,十二旒,以大小一緻的白玉珠子串聯而成。”她一面說,一面輕輕掀起珠簾。上等的羊脂白玉,又潤又透亮。
“上衣亦用赤色,右肩繡日,用金線。左肩為月,用銀線。背部為銀色星辰,蒼色群山。博袖上的金龍改成玄色。纁裳幾無改動,藻、粉米、黼黻文章不變。”
布料細密輕軟,繡工卓絕,日月群山,飛龍華蟲,栩栩如生。加之珍寶珠翠增色,耀人眼目。
宋揚靈勾起嘴角,輕輕一笑,手指慢慢滑過衣裳上的璀璨紋章,道:“你們連日辛苦。待大典後,給假兩日。每人賞珠花一對,紅羅兩匹,錢一百貫。”
李尚服見陛下表情雖然淡淡,然賞賜之物甚為豐盛,知曉這趟差事是合了陛下心意了。喜得立刻屈身道謝:“此乃卑職分内之事,陛下洪恩,卑職不勝惶恐。”
宋揚靈見她雖說的謙卑,但臉上喜色難掩,隻笑笑道:“分内之事做得好便該賞。”
李尚服聞言,便領着局中諸人行禮謝恩。事畢,自行離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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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這一日,天氣極好。清晨,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明晃晃的日光洗得宮牆内外一片澄澈。
當日卯時二刻,衆人于奉天門集合。辰時初刻,出奉天門,至南郊。宋揚靈在前,以三牲太牢祭祀天地。禮成之後,在南郊即位。中書左相李茂與大将軍孟昱分列左右,率文武百官及都民耄老拜賀。
拜賀畢,教坊獻舞。數百舞姬身着彩衣,歌舞盡興,幾近天魔之态。
歌舞之後,又有煙花爆竹,聲震雲霄。禮畢,具鹵簿,數百人紋絲不亂。
宋揚靈乘車,六馬在前,青鸾銜鈴,往太廟。
太廟位于宮城西側,前、中、後三座大殿圍在高牆之中。皆為重檐庑殿頂,漢白玉砌成欄杆、台階。前殿闊十一間,進深四間,沉香木打的支架,一排排一列列,放滿神位。望之森森然。
牌位上一個接一個的蔺字,像無數張嘴,異口同聲:“蔺氏王朝。”
宋揚靈立在牌位前,手中拈香。袅袅煙氣一圈圈消散。鞭響,外頭立即有黃門内侍将祝帛扔進燎爐焚燒。一時火光沖天。
她的目光從牌位上緩慢掠過。首先看到的是蔺常的名字。沉香木的神主已經發暗,不像蔺枚的牌位——還有新漆的光澤。
歲月終如波濤,不動聲色卻暗流洶湧。十年,便足以翻天覆地。
她第一次見到蔺常時,是匍匐在天子腳下,戰戰兢兢以期辯解的奴籍宮女。當蔺常要她嫁與皇子蔺枚,她像被漁網緊緊縛住的魚,鰓鳍都握于他人之手。
而今,她站在蔺氏先祖的牌位前。穿天子冕服,執玉圭。而曾讓她顫栗跪伏的先帝,成了再不能言的木牌一塊。
外頭還有無數的蔺氏後人。宗親、嫡系;老人、壯年;男子、女人。他們眼睜睜看着她踏入太廟,入主天下。
宋揚靈不由得笑了。笑容緩慢展開,眼角一寸寸彎下來。隻有天下在握的人才能笑得這般笃定從容。
她輕輕移動腳步。纁裳緩緩拖過玄岩地闆。玉旒微微晃動,發出細微的清脆聲音。她上前,鞠一躬,便起身,将香插入銅爐之中。終是未曾下跪磕頭。
分列兩旁的儀仗雖暗暗心驚,卻都假作不見。
出太廟,車駕次第還于奉天殿。
侍儀司早在丹墀中内道西北處設表案,又于内道上下東西各設百官拜位。捧表官、宣表官、展表官在北面;宿衛、鎮撫在東西陛下。
殿中,尚寶司設寶案于正中。文官侍從班、起居注、給事中、殿中侍禦史、尚寶卿,位于殿中東面;武官侍從班、懸刀指揮,位于殿中西面。又有卷簾将軍二人,位于簾前。
午門外東西兩側列甲士千人。奉天門外列旗帳無數,旌旗獵獵。門外又設五辂。有遮天蔽日之氣勢。雖人多物雜,卻不聞一絲異響,連咳嗽之聲亦無。
衆人就位,鼓聲起,三聲後,宋揚靈衮冕,升禦座。鼓聲再起。樂止,将軍卷簾,尚寶卿以寶置于案,拱衛司鳴鞭,文武百官入丹墀拜位。
打頭的是孟昱。具将軍服色,铠甲峥嵘。
按照常理,本應丞相領百官。然而李茂任相位不久,比之孟昱,聲望遠遜。是以隻站在孟昱右後方。
陳紹禮的位置亦靠前,雖然他隻是三品官員。然既有平亂之功,又是請改國号第一人,自然備受尊敬。
一起起的人,一道接一道的工序。他隻覺有些恍惚,琉璃映日,瑤光鋪地,不知是夢裡還是現實。禦座上的靈帝,神情自若,輕松自在得仿佛駕輕就熟。在他想象中,陛下應該更緊張一點的。可是,她若真的隻如自己想象般,也斷然走不上今天這個位置。
陳紹禮不禁低了頭,恭恭敬敬等着依序上表。
今日天氣太好。铠甲沉重不透風,孟昱覺得有些燥熱。他屈膝跪下,雙手捧上奏表。擡起頭,望見宋揚靈的臉。在玉旒之後,威嚴如神明。在奏表呈交的一一刻,亦絲毫不為所動。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深不可測的靜水。他突然有一種錯覺,她仿佛在很遠的地方。這一輩子,都将在那個遙不可及的地方。隻能跪拜,不可靠近。
身上陡起寒意,将方才的燥熱壓得消失無蹤。一步步走到如今,真的對了麼?以後呢?以後該如何?
“嗯——咳——”刻意的輕嗽聲将孟昱猛然拽回。
他四下一望,隻見衆人皆小心而驚異地望着自己。暗悔怎可在此時刻失神?!不由得咳嗽一聲,掩去尴尬。站起,辭過一邊。
宋揚靈的目光随着孟昱起身,繞至一邊,又不動聲色地轉回來。她猜不出剛剛他為何失神。可再沒有閑暇去猜測。就在坐上禦座的前一刻,她還在擔心,會不會出現變故?會不會有人突然站出,大喝一聲:“爾敢篡位!”,或者有人直接領兵殺進來。一個個畫面控制不住地從她眼前跳出。直到看見孟昱,心裡一下就靜了。有他在,怎會有絲毫差錯?!
她想,以後定然是一條平坦大道。
孟昱上表後,百官魚貫接連上表。事畢,山呼萬歲不止。
望着下面黑壓壓的人群,三跪九叩。宋揚靈心裡湧起奇異的感覺。好似很激動,周身如水沸翻滾。可是又很沉靜,若靜水源深。
她自禦座款款起,右手端于兇前。博袖垂地。她環視衆人,眼中精光比日月灼人:“朕今日登基,普天同慶。着大赦天下,以利蒼生。”
謝恩贊頌之聲,幾乎掀翻屋頂。
典禮畢,東升樓設宴。上下三層,開席逾百桌。
歌舞飲宴直到黃昏後。
眼見日頭西沉,槐莊擔心寒風起。于是走至外間,囑咐小黃門回宮去取披風。才至廊檐下,恰見碧檀同紋棋碰在一頭說話。
她快步上前,正欲呼喊,聽得一句:“陛下都做了陛下了,往後還有什麼可擔心的?總算能跟孟将軍成正果了罷,還有誰敢說甚麼不成!”
“不要命了你們!胡吣什麼!”她斷喝一聲,立即道:“要起風了,碧檀你趕緊回宮叫人拿了披風過來。紋棋,跟我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