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唱三遍,天色仍暗。寒風抽打夜空,呼呼而過。
無燈的室内,伸手不見五指。米黛筠翻了幾次身,緊閉着雙眼,表情扭曲。耳邊似有悉悉索索的聲音響個不停。明明未曾睜眼,卻總覺得有兩點紅光在眼前忽遠忽近。
半夢半醒之間,頭昏腦漲之中,她一再自我安慰:這是在做夢,這是在做夢。可那紅光卻實實在在飄在身側,越來越近,就像——就像被挖空的兩隻眼睛,閃着皿光。
“啊!”
她發出沉重喘息,陡然坐起,兩手緊緊抓住衾被,後背已經濕透。她微微垂下眼睫,慶幸果然是在做夢。電光火石之間,餘光卻瞥見真有兩點紅光就在室内。
一害怕,吓出滿頭冷汗,舌頭已在打顫:“誰?!”
一道尖細的聲音傳來:“我是新來的宮女,叫碧煙,是柳橋夫人着我來貼身伺候娘子的。因娘子如今身體沉重,夫人分派了好些人過來照顧。”
米黛筠不禁将手搭上腹部——昨日太醫來,她便知曉自己又有孕了。是以夜裡輾轉難眠——實在猜不到皇後會如何對待自己,以及腹中骨皿。到四更才勉強合上眼,不想又被這個碧煙吵醒了。
她緩緩躺下,卻再難睡着。隻盯着碧煙的背影瞧——是個小個子的宮女,以前并未在鳳銮宮見過,可能是打哪分派過來的。
方才,若來的不是她,而是任何一個人,稍微動點心思,我是不是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于這個夜裡?
米黛筠害怕地蜷縮起來,身子篩糠一樣地抖。自打進了這冷宮,一顆心就再也放不下,好像斷頭刀高懸于頸上,隻不知幾時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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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黛筠再次懷孕的消息不胫而走。不過一日已傳遍宮内宮外。
宋揚靈在鳳銮宮偏殿拆涼州來的信件。早在先帝在位時期,為幫孟昱接應,她便刻意結交涼州地方官員。多年來,這條線始終未曾斷。彼時的知州早已告老,現任知州是她提拔的心腹。
信上說,邊境太平。當年李長景、孟昱大破羅摩之後,羅摩一分為二。一支遠走北斷山脈更北的地方。還有一支留在邊境處,與睿朝、望樓諸國貿易往來。
魏松看宋揚靈臉色平和,知曉隻是尋常書信,未有任何壞消息,便道:“今兒百官等候早朝的時節,都在說米氏有孕一事。”他不明白皇後為何要讓這消息走露,“言下頗多憐憫。”他打量了一下宋揚靈的臉色,發現她并沒有接話的意思,便接着說:“唯有孟将軍說米氏惡毒,不堪教養皇嗣之責,倒也有人應和。”
宋揚靈放下手中信件,壓在一側,慢條斯理地說:“你是不是還想問我何不除了米氏以絕後患?”
魏松沒說話,看表情卻是正中下懷。
“我從來沒想過要将黛筠除之而後快。也許她恨不得我死,可是其實一直以來,她于我而言,隻是障礙,談不上對手。”
“若說對手嘛……”宋揚靈頓了頓,微微側頭一笑:“得是秦國太夫人那樣。”她的語氣中不乏贊賞之意:“她運籌帷幄,志在朝堂,以一己之力立起赫赫家族,真正稱得上巾帼不讓須眉。最終雖未得善終,也算求仁得仁了。”
“至于黛筠,算計來算計去,争的不過是帝心恩寵。你看曾大将軍怎麼待秦國夫人,敬愛有加!莫說納妾,就是朝堂公事亦征詢其意見。而陛下又怎麼待黛筠?喜歡時,捧在掌心上玩一陣;不喜歡時,棄之如敝屐。所謂恩寵愛戀,不過一時之興罷了。給你的時候恨不能拱手江山,但說沒也就沒了。”宋揚靈歎口氣:“她若不同我糾纏,安安分分做個寵妃,其實有她的後福。隻可惜一點小聰明用錯地方,隻當我有心同她争什麼恩寵。”
“她這是自作孽。”魏松看着宋揚靈,一時想起從前,不禁笑了笑:“你到底念舊。”又暗自思忖,照這樣說來,揚靈對陛下竟是一分情思也無——到底同孟大哥曾有過山盟海誓。可是孟大哥畢竟接了周婉琴回府,雖尚未傳出婚娶消息,隻怕也不遠了罷。想到此,不禁替二人惋惜,明明那麼登對,卻鬧得分道揚镳……
“其實留着黛筠倒也不是我大發善心。外頭說我牝雞司晨的,大約你也沒少聽說。”宋揚靈扯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又道:“也沒想到她居然有了身孕。我就想看看,哪些人聽了這消息急吼吼要跳出來另尋主意!”
魏松聞言怔了一下。原來,皇後是在試探朝臣人心向背!
他沒再說話,隻是忍不住想,從瓦解曾氏一族,到扳倒米昭容,再親自主持殿試,現在又出手試探,皇後,她最終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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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黛筠提心吊膽了好幾日,卻始終不見絲毫異常。她以為,這個孩子,甚至她自己,大約都難逃一死。每日碧煙端來飯食,她雖面無表情,心中卻惴惴不已,心中好一番掙紮,得咬牙閉眼才吃得下去——以為那飯食中必有穿腸□□。
結果每次都安然無恙。
她想,若真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她一定吃齋念佛,什麼都不再争搶。
米黛筠正一個人坐在榻上癡癡地想着心事,忽而聽見一陣腳步聲。她擡頭望過去,隻見碧煙蹦跳着進來了。
“娘子,米才人來了呢。帶了好些東西,好些人。”
米黛筠一聽,歡喜得立即從榻上起來,腳不點地往外走。
遙遙望見她妹妹已經進了宮門,便小跑着趕上去。
米紫篁看見也趕緊迎上來:“姐姐……仔細身子……”
“可是陛下讓你來的?”米黛筠滿臉歡欣,不等米紫篁話完,早已迫不及待地開口。
米紫篁聞言,卻面有難色,稍候尴尬一笑:“是皇後準我來的。”
米黛筠臉上迅速掠過一絲失落,繼而又滿臉期待地問:“陛下呢?陛下可知曉我有身孕了?”
米紫篁點點頭:“阖宮上下皆知,陛下理應知曉罷。”
米黛筠聽出不對勁,立時問:“你多久未曾見過陛下?”
米紫篁臉色更加難看,支支吾吾道:“數月……了罷……打從姐姐來了這裡……長樂宮就被封了,我搬去搖光館住。陛下就未曾來過。”
“是我連累了你,陛下,從前甚是喜歡你。”
米資環趕緊搖手:“和姐姐無關,我本來就木讷。再說,前些日子,皇後又選了好些良家女子入宮。人一多,陛下自然想不到我。”
米黛筠唯有連聲歎氣,心想宋揚靈也太有手段,如此擴充後宮,既赢得賢良名聲,又更讨陛下歡心罷……
“姐姐……”米紫篁突然壓低聲音,拉了米黛筠一把,又朝四周機警地看了看。
米黛筠會意,上前幾步同米紫篁走至一邊。
米紫篁對跟着的人吩咐:“你們先退下。”
二人又行幾步,直至确認四周無人,米黛筠才問:“我如今落此下場,還有何機密事體麼?”
“昨日雨成田來見我。”
米黛筠不禁詫異地看向米紫篁。
她咽了口唾沫,才說:“他托我向姐姐請安,要姐姐千萬保養好身體。他說,如今外頭好多大臣替姐姐不平,要為姐姐翻案哪。”
“此話當真?!”
雖四下無人,米紫篁仍不放心,湊到米黛筠耳邊,悄聲說了幾句。
“連他也支持我麼?!”米黛筠蓦地握緊了雙手,隻覺壓在心底深處的一根弦突然被撥動,揚起一圈圈波紋。一股熱切一把蹿出。不禁伸手輕輕撫摸肚子。這裡是宮廷,女人最大的作用就是生養。我有孩子,就有東山再起的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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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揚靈坐在香檀木交椅上,一封封看今日才上來的奏折。蔺枚坐在另一邊,手裡展開了一副《瑤台夜行圖》,臉在畫卷之後,餘光卻瞟着宋揚靈的臉色:“今日朝堂上議及米氏,說她孕育皇嗣有功,幽禁冷宮于理不合。”
“嗯,奏章上也如此寫。”修長而瓷白的手指扣在紙張上,一根根似白玉雕刻而成。她低着頭,眉如黛,眼中似有秋水,顯出難見的溫婉:“陛下意下如何?”
蔺枚讪讪一笑,眼珠滴溜溜一轉:“你又如何看?”
宋揚靈放下手中奏折,擡起頭來,看向蔺枚——神色輕松自如:“字字句句,言之有理。”
“你的意思,赦免米氏?”
“米氏動用私刑,以緻太皇太後受驚,有罪在前;懷有身孕,立功在後;但有孕畢竟不同于誕下。臣妾已經着人去瑤阆宮小心伺候,待米氏誕下龍子,再行封賞,豈不更名正言順?”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蔺枚連連點頭。大臣們連番上本是件麻煩事,必須得表個态。但當初米氏傷的是揚靈的表姐,若輕易放過似乎又傷了皇後臉面。他本為難,聽宋揚靈退了一步,與朝臣也有了交代,心下自然高興。
宋揚靈也笑了笑,起身朝蔺枚福一禮:“臣妾宮中還有事情,要先行告退。”
“好,你先去,我晚點來看你。”
宋揚靈走出勤政殿,腦中還想着方才看過地奏章。一共十三本,皆是勸念在米氏有孕上,赦免其罪。有通奉大夫夏撷、臨遠伯薛朝聞、谏議大夫謝耕望……
果然,都是出自數代為官的世家大族。
隻是沒想到,竟然還有米湛盧!
她不禁側頭同槐莊笑道:“米丞相和了一輩子稀泥,臨老,反而變得鐵骨铮铮,一身皿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