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周家大伯娘躺在炕上,卻怎麼也無法安然入睡。
翻來覆去許久後,她終于忍不住鼓搗醒了身邊早已鼾聲震天的男人,壓低了聲音道:“他爹,你說阿娘這是啥意思?說是讓幾個小的讀書做學問,可眼瞅着這兩日就要去孟家了,提都不提買筆墨做長衫的事兒。筆墨也就算了,左右啥時候去買都來得及,長衫呢?沒個兩三日工夫能做好?”
“大半夜的不睡覺你琢磨這些做甚?還長衫……穿那玩意兒還咋下地幹活?”任誰睡得好好的被鬧醒都不會有好性子,周家大伯不耐煩的回了一句,翻個身打算繼續睡。
可他這話就像是捅了馬蜂窩一般,激得大伯娘一下子坐起身來,不敢置信的拔高聲音問:“你說啥?下地幹活?咱三山子是讀書人,不穿長衫已經夠惹人笑話的,居然還要下地幹活?”
“瞎激動個啥?”周家大伯愈發不耐煩了,帶着點兒火氣道,“不幹活吃啥?你是打算咱們一把年紀還養着他,還是指着他哥嫂供他一輩子吃喝?别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要是他将來有本事也罷,萬一沒啥出息呢?咱們一家都是莊稼把式,他要是連地都不會種,遲早餓死!”
“可、可這事兒……”大伯娘都被說懵了,這跟她原先想的完全不同。
在她看來,讀書人原就比莊稼把式高貴太多了,哪裡會有人一邊讀書做學問一邊還下地幹活的?這要是真的窮得揭不開鍋,那她也認了,偏周家如今不說在楊樹村頭一份,起碼也跟張裡長家差不多了。可聽自家男人這意思,完全沒打算傾一家之力供養是三山子,反而有種任其自生自滅的感覺,這讓她如何能接受?
“你給我消停點兒!莫說三山子如今還沒開始做學問,就算他将來真有出息,那也沒得委屈其他孩子供他一人的。我問你,今個兒要是咱們家有出息的是我三弟,你能樂意他啥活兒都不幹,叫我們出力出糧養着他那一房的人?動動你的腦子!”
得了這一番訓斥,大伯娘徹底啞火,原先的一腔火熱也冷卻了下來,整個人都是懵的。
一旁的周家大伯見自家婆娘終于消停了,懸着的一顆心也暫時落了地。其實,他也知曉自家婆娘沒啥壞心眼兒,就是沒見過世面,又總是把事情想的太美。要他說,讀書做學問要真那麼容易,楊樹村這上百年來,會隻出兩個秀才?再說了,就算他沒啥見識也知曉考上秀才隻是第一步,離當上青天大老爺還遠着呢!
周家阿奶也是這般想的,不單沒讓做長衫,甚至連筆墨都沒叫人買,隻說剛開始學費這錢做甚?先拿竹筆在沙盤上寫,等回頭學出個樣子來了,再去鎮上買筆墨也不遲。
就大伯娘那膽子,讓她在自家男人跟前嘀咕兩句還可以,你讓她正面杠上阿奶試試?最終,她也隻能選擇偃旗息鼓,老老實實的低頭裁布做衣裳。
先做的是周家大伯仨兄弟的夏衫,之後則是小輩兒的男丁們,最後才輪到女眷們。倒是沒人對這個順序有異議,唯獨大伯娘暗暗歎了好幾口氣。她那閨女喲,咋就那麼蠢呢?偏就離了家,啥好處都沒落着。
這廂,幾個外來媳婦兒忙着做衣裳,那廂,周芸芸則變着法兒給家裡人做好吃的。
春夏之季真是遍地都是美食,先前周芸芸被迫窩在太平缸旁跟魚祖宗作伴,可算是攢了不少的怨氣。這不,一旦重獲自由後,她第一時間拿了倆竹簍子去了離家不遠新買的兩畝稻田裡,撩起衣袖褲管,将其中一個竹簍子當魚簍使,沒一會兒就撈到了魚。
要是撈到的是大魚,周芸芸就挑出來放在另一個竹簍裡,小魚則放生。撈了幾次,她掂量着差不多能有個十來斤後,才拎着滿滿的竹簍子回了家。
稻田裡的魚挺肥的,十來斤重其實也就七條,周芸芸利索的把魚開膛破肚收拾幹淨,開始做今個兒的午飯。
她隻打算做兩道菜,魚鍋餅子和姜絲鮮魚湯。
魚鍋餅子是鍋底熬魚、鍋邊貼餅子,等鍋底的魚熟了,鍋邊的餅子也跟着金黃焦香了,既算是菜肴也算是主食。還在鍋裡呢,魚香混着玉米餅子的清香飄出來,讓人聞着就口齒生津。尤其那玉米餅子,原本是幹巴巴的一點兒滋味都沒有,可因着在鍋裡吸飽了魚湯的香味,很是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再配上微辣的魚湯、魚肉,保準吃了還想吃。
姜絲鮮魚湯就更簡單了,托阿奶的福,調理全是現成的。鮮魚切塊備好,生姜切絲,配上蔥花、細鹽、米酒、胡椒、香油翻炒,再放入八角桂皮調味,熬上一刻鐘就可以起鍋了。
因着周芸芸專用竈間裡的竈台是特制的,她下廚時,既不用裁布做衣也不用下地幹活的三囡就負責幫着生火。這丫頭本就是個嘴饞的,一面燒着火,一面流哈喇子,不到半刻鐘就忍不住探出頭跟周芸芸商量:“阿姐讓我嘗一口好不好?回頭我送你一個鴨蛋!”
周芸芸正掀開鍋蓋檢查熬煮的進度,聽得三囡這話,頓覺好笑:“過會兒就能吃了,就這麼耐不住?再說,你養的家禽才多大?還鴨蛋呢,我看等秋收能吃到就不錯了。”
雖說沒親自養過家禽,可周芸芸依稀記得家禽要長到半年以後才能下蛋,當然吃着激素飼料長大的不算在内。
“誰說的?我家小花已經下蛋了,前個兒一個,昨個兒一個,就是今個兒還沒有看到。”三囡想了想又道,“倒是大花今個兒頭一回下蛋,老大老大的,比小花的蛋大了兩三圈。”
小花是三囡養的鴨,大花就是她的鵝。周芸芸對于三囡繼承自周家阿奶的取名天賦已經無力吐槽了,讓她頗為詫異的是,大花小花居然都下蛋了。
掰着手指頭算了算,周芸芸依稀記得二月初阿奶買回衆多家禽時,該是剛孵化不久,也就十來天的樣子。如今剛過端午,滿打滿算也就三個半月,這就已經長到能下蛋了?
莫非三囡點亮的是養殖技能?!
“既下了蛋你就好好攢着,回頭有個十幾二十枚了,拿來我幫你腌鹽鴨蛋,或者做松花蛋也成。等将來有雞蛋了,我還可以給你做别的好吃的。”周芸芸琢磨着在這個時代,三囡要是擅長養殖還真是一件好事兒,當下又撺掇道,“不然你攢着不吃也成,回頭全賣了,再買雞仔鴨仔來養。反正你這麼會養,回頭雞生蛋蛋生雞,保不準過個兩三年你就有幾十上百隻雞鴨了。”
周芸芸規劃的藍圖太美,惹得三囡完全忘記了彌漫在竈間那濃郁的香味,隻深深的陷入了美好的暢想之中。
直到周芸芸這頭的魚湯餅子都出鍋了,三囡才回神過來幫忙,就這樣還不忘跟周芸芸讨教:“阿姐,那要是我又想吃蛋,又想把蛋攢起來賣錢怎麼辦?”
“那就一天吃一個蛋,剩下的攢起來。”周芸芸好笑的看了她一眼,其實吃貨也挺萌的,前提是自給自足勤快能幹的小吃貨。
“好好,都聽你的!阿姐你真好,我最喜歡你了!!”
莫名收獲了迷妹一枚,周芸芸好笑又無奈,隻催促三囡跟她一起趕緊将魚湯餅子端到堂屋去。
意料之中,今個兒的午飯得到了全家一緻好評,沒多會兒,就風卷殘雲般的給全吃完了。直到剩下滿桌的空盆子,才忽的想到周芸芸不可能跑到村口河邊撈魚,而周家上下全在忙活,連大金他們仨上半晌也在孟家,可以說除了最小的三囡外,周芸芸使喚不了任何人。
“好乖乖,這些魚是哪兒來的?”要說是山澗裡摸來的也不可能,不說魚湯是用整條魚炖的,就連魚鍋裡頭也都是大塊的魚肉,山澗裡小魚小蝦是不少,大魚可稀罕得很。
“稻田裡撈的,其實還能再長長,可我忍不住想吃了。”
周芸芸并不奇怪家裡人沒有發現稻田裡的魚苗已經長大了。要知道,那可是兩畝稻田呢!換成她前世的算法,一畝就是六百六十六平方米,兩畝稻田堪比三個籃球場了。雖說裡頭的魚不少,可稻田裡水深,又種滿了秧苗,忙着幹活的人忽略了也很正常。
見周家衆人都不敢置信的看了過來,周芸芸攤了攤手:“在稻田裡撈魚很簡單的,那裡的魚都傻,拿竹簍子當魚簍使就成,口朝下再放平,沒一會兒就有魚鑽進來了。就是大小不一定,不過我都有把小魚放生。對了,等秋收時,咱們把稻田裡的水放幹,到時候肥魚随便撿,兩畝稻田估計能出上千斤肥魚。”
這番話一出,周家衆人齊刷刷的傻眼了。
大青山一帶因着河流衆多,魚向來是賣不了太高的價,跟豬肉雞肉更是不能比。可再怎麼樣,也比普通米糧價格略高。上千斤的肥魚,這要是都賣出去,能換多少錢?!
周家衆人還沉浸在幻想之中,周芸芸又道:“我就想着,這段時間咱們可以多做一些魚的菜,魚湯滋補,正好給家裡人好好補補身子。對了,我下半晌再去撈幾條魚,咱們晚上就吃香菇豆腐鮮魚湯咋樣?正好前兩日大金上山時,幫我挖了不少蘑菇回來。配菜的話,就香酥魚排?”
“你想咋樣都行。”周家阿奶這一回倒是不小氣了,左右稻田裡多的是魚,這不花錢還能讓全家吃飽吃好,多合算的事兒,就是她有些心疼周芸芸,“好乖乖你以前也沒下過地,回頭讓你阿爹去撈魚。”
“我去我去!”三囡舉着胳膊咋呼道,“我可會撈魚了!”
鑒于如今稻田裡的魚,最初都是大金三囡等人從山澗裡摸來的小魚苗,周家衆人倒是不懷疑她這話。況且,稻田的水再深又能有多深?連山澗小溪都比不上,完全不怕出危險。
就連三囡的阿娘都沒反對,隻多叮囑了一句,讓她别把鞋落在田埂裡。至于會不會把衣裳褲子弄髒,她阿娘已經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了,事實上她都打算給閨女拿靛青色布料做衣裳了,不是舍不得花布,而是打心底裡認為,不管啥色兒的衣裳,穿她閨女身上都是一個樣兒。
有了周芸芸一天三頓變着法兒做全魚宴,周家衆人冬日裡瘦下去的肉全翻倍的長回來了。這年頭雖不是以胖為美的,可略有些圓潤卻顯得富态有福氣,至少在楊樹村,周家成了人人羨慕的對象。
在這檔口,周家阿奶又宣布了一件事。
準确的說該是一連串的事兒。
首先,阿奶準備買下自家附近幾塊零散非耕田的地,價格倒是不貴,便是加上契稅也不過五六兩銀子。
接着,她打算沿着自家宅基地圍上一圈的栅欄,既防賊又防家禽跑出去,如此一來她就可以将原本在後院的雞窩挪到前頭來,空出來的地方再搭個糧倉,多囤糧食。
再之後,還要另蓋一排房子,畢竟幾個孩子都大了,尤其二山和二河都到了娶媳婦兒的年歲,正好忙過秋收後辦喜事兒。
最後,也是最為耗時耗力耗錢的一項,打水井。
楊樹村是有水井的,整個村子就兩口,一口在村頭,一口在張裡長家。周家先前吃喝不愁,阿奶也攢了一筆錢,卻從未打算過要打水井。
這是因為打水井是一項非常困難的事兒,跟蓋房子不一樣,整個楊樹村壓根就找不到一個會打井的人。也就是說,周家阿奶在決定要打井之時,就已經想好了去鎮上找專門打井人過來幹活,且這裡耗費的時間至少會在兩個月以上,花費則在二十兩銀子往上。
盡管經曆了吃大肉穿新衣,還有仨小子去念書,可直到這一刻,周家上下才清晰的認識到家裡有錢了。
又因着周家素來都是阿奶的一言堂,她說這些完全隻是跟家裡人打個招呼,而不是想要尋求意見或建議。等阿奶說完,其他人聽完後,就接着該幹啥幹啥去。
倒是周芸芸,随着伯娘堂嫂們做完了全家人的夏衫,她又閑下來了。倒不是完全不做飯了,而是她隻負責下廚,其他類似于撈魚宰殺清洗切丁的活兒,都被别人包圓了。于是,閑下來的周芸芸特地逮了個空檔關心了一下自家弟弟。
大金跟着孟秀才讀書也有一段時日了,比起被各自的阿娘抱以極大希望的三山和三河,大金這頭,阿爹和阿姐都未曾給他任何壓力。好在他本就聰慧,便是沒人逼着他,也依舊在三人裡拔得頭籌。
見自家阿姐忽的關心起了自己的學業,大金隻道:“孟先生人很好,對我們都很耐心,我也有很認真的聽他講課。可是阿姐,我想了想,還是不打算走科舉這條路。你不要生氣,我可以解釋的。”
周芸芸很想說自己一點兒也不生氣,事實上她壓根就不覺得大金有能耐走科舉之途。
這麼說罷,在古代能通過科舉走上仕途的,其概率相當于她上輩子考上清華北大最熱門專業的頭幾名。周芸芸上輩子是個學渣,初中畢業後就去職業學校學了廚藝,當然更多的技藝還是畢業以後跟師傅學的,就她自身而言,打心底裡認為哪怕讓她在現代重生個十回,也絕無可能考上清華北大。
人貴自知。
因此,面對大金略有些忐忑的神情,周芸芸很淡然的道:“你說,我聽着。”
大金略松了一口氣,才開口:“我一定會努力學習認字寫字,還有學算籌。可除了這些,其他都沒啥意思。孟先生的那些書我瞧了幾眼,一個是太難了,還有一個……我要是去念書了,往後誰來養家?就算将來咱們還有弟弟妹妹,可我才是長子,總不能到時候我去念書,讓弟弟妹妹或者堂哥他們供着我罷?阿姐,我真的有仔細想過,與其去搏看不見的富貴,還不如好生下地幹活,閑了做點兒小買賣,養家糊口。”
周芸芸倒沒想到大金會這麼說,一時間有些愣神。
在這之前,周芸芸覺得自己已經夠早熟了,畢竟她上輩子是沒有父母親人可依靠的孤兒。可便是如此,她十歲時,也還是被父母捧在手心裡疼寵的小公主,養家糊口這種事情完全不在她的考慮之中。
有人說,父母越失職孩子就越早熟,若說周芸芸上輩子早熟是從父母雙亡開始,那麼大金呢?
沉默了許久之後,周芸芸沉聲道:“你這個想法可有跟阿爹提起過?他是怎麼說的?”連她這個當姐姐的,聽了大金先前那話都覺得滿滿的愧疚,周家阿爹一定會很傷心罷?
“我還沒跟阿爹說。”大金低垂着頭很是頹喪,“我想等過個一兩年,再找借口說自己蠢笨不是讀書的料,正好那會兒我也大了,可以幫着阿爹養家了。”
周芸芸在心裡微微歎氣,說起來,眼下周家這情況擱在楊樹村倒是極為不錯,可真想供出一個讀書人卻還是很吃力的。況且,大金有句話說的對,他是家裡的長子。
思忖再三,周芸芸道:“既然你已經想清楚了,那我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