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夕陽西下,周家大伯娘才腳步虛浮的回了家。事實上,她的腦子裡嗡嗡作響,根本連自己是怎麼回來的都不知曉,整個人如同失了魂一般,眼神空洞神情麻木。
周大囡威脅她的把柄是真的,準确的說,既是真的又是假的。
所謂真的,是因為早在三年前,周家大伯娘在回娘家時跟某人在楊柳村村東頭老槐樹下見過面,且那人不單是她的青梅竹馬,還是曾跟她有過口頭上的婚約。
所謂假的,則是在那之前,他們已經有很久很久不曾見面了,事實上早在她跟周家大伯定親前,倆人就已經斷了聯系。便是三年那次見面,也僅僅是“見面”而已,甚麼事兒都沒有發生過,她對那人也早已沒了任何想法,頂多就是在追憶往事時抹了點兒淚花。
萬萬沒想到,竟會這般湊巧的讓周大囡瞧見了。
周家大伯娘覺得自己冤枉透了,她自認為是個本份人,從未做過任何對不起周家大伯或者周家的事情。想也是,周家日子過得紅火,她男人也不差,膝下又有三子一女,究竟有多想不開才會做出那等子事兒來?
真的僅僅是見了一面。
思來想去,周家大伯娘還是想不通事情怎麼就變成如今這般了。她有心解釋,可一對上周大囡那決絕的神情、笃定的眼神,就甚麼也不想說了。
本就是越描越黑的事情,還攤上一個鐵了心要怼她的閨女,還有甚麼好說的?
無論如何,這事兒到底是她理虧,身為一個已婚婦人她就不該同意見那一面的。隻是如今卻不是後悔的時候,她親生的閨女她還能不了解?縱然先前還能說服自己說閨女隻是脾氣大,到了這會兒卻甚麼也說不出來了。
周大囡這副做派,分明就是打算把她這個當娘的往死裡逼!!
無奈之下,她也隻能盡可能幫着湊湊嫁妝了,就算湊不齊全部,有那麼一小半應該就能安撫住周大囡了罷?
想法很美好,執行難度卻是太高了。
一開始,周家大伯娘尋的是自家男人,可剛聽說了她的來意後,她男人就像看二傻子那般看着她:“嫁妝?這都嫁出去了,還要甚麼嫁妝?老丁家要是敢因着沒嫁妝将人攆回去,回頭我直接打算他的腿!”
老丁家當然不敢。
這年頭,沒嫁妝的新媳婦兒多了去了,遠的不說就單說周家好了,頂多就是穿一身新衣嫁過來,旁的還能有啥?還想有啥!周大囡還算好的,起碼周家沒扣下她婆家的聘禮,多的是人家扣下聘禮讓閨女穿着舊衣嫁人的。
道理大家都懂,可周家大伯娘這不是有苦說不出嗎?聽得這話也隻能硬着頭皮上前掰扯:“到底是咱倆的親閨女,出嫁時連身新衣裳都沒有……”
“想要衣裳那就拿你的給她。不然,你就去跟阿娘要料子。”周家大伯在對周大囡的事情上尤為缺乏耐心,撂下這句話就走了,完全不管自家婆娘的臉色有多難看。
周家大伯娘面色煞白,她這副模樣吓得剛從竈間出來的周芸芸一個激靈,好懸沒給直接又竄回竈間去。
“芸芸。”大伯娘回過神來,急急的喚道,“你先前做衣裳還有剩下的料子嗎?我記得你是拿整匹料子做的,剩下的勻一些給大伯娘可好?”
衣裳料子向來不被周芸芸所關注,因而聽了這話後,她隻茫然的道:“我不大清楚。衣裳是大堂嫂幫我做的,料子應該是由阿奶收着罷?反正我房裡是沒有料子的,連一根針線都沒有。大伯娘你要是急着用,不如去找阿奶要。别看阿奶素日裡總是兇巴巴的,其實她人可好了,一貫都是面冷心熱的,最講道理也最好說話了。”
講道理……好說話……
有那麼一瞬間,周家大伯娘是懵的,周芸芸嘴裡的阿奶真的是她所認識的那位嗎?如果是真的,那她們裡頭鐵定有一個瘋了。
“呃……那我待會兒去找你阿奶。芸芸你去忙罷!”
又是一無所獲,周家大伯娘都忍不住要以頭搶地了,虧得這會兒她家倆大小子回來了,她隻忙不疊的迎上去便道:“大山、二山,你倆最近得空不?我想來想去,大囡終究是咱們家的人,啥都沒給就這麼給攆出去了也實在是不妥帖。要不你倆抽空上山砍些木頭回來?旁的也就罷了,好賴給她打幾樣家舍。”
周大囡要的嫁妝多,大伯娘盤算了半晌還是覺得家舍比較容易,木頭上山就有,斧頭可以直接拿周家的來使,鋸子、釘子家裡也有,阿奶摳歸摳,卻不會啥事兒都盯着。隻要木工活兒,周家男丁基本上都會一些,好壞且不論,左右結實耐用就成。
不想,大山搖頭道:“都嫁了還多事兒?叫她男人上山砍樹做呗。”
二山也不贊同:“阿娘,從開春到這會兒,我壓根就沒歇過。眼瞅着下個月就該收土豆紅薯了,再往後更是秋收了,你就不能讓我歇兩日緩緩勁兒?”
周家大伯娘登時沒了言語。
可不是嗎?開春那會兒因着土地尚未化凍,周家大伯帶着一溜兒男丁天天往田間地頭跑,等好不容易化凍了,又忙着春耕播種。還有周芸芸也沒消停過,一會兒要稻田養魚,一會兒折騰端午粽子,雖說她想的都是賺錢的好法子,可架不住真折騰人。再有,先前日子阿奶又買地打算得閑了就多造幾間房舍,還打算搭一排牲口棚子、打井之類的,這些活兒都還沒幹活,這會兒居然又添了事兒。
大山二山性子都直,兄弟倆連個彎兒都沒轉兒,就這麼直截了當的拒絕了。
最終,周家大伯娘隻能眼睜睜的看着倆兒子往堂屋裡,她則滿臉凄涼的立在院子裡,完全不知曉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想了好一會兒,大伯娘還是不死心的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去屋裡尋了她幺兒。
三山子倒沒拒絕,當下就點頭應道:“成,那我明個兒就去跟孟先生支會一聲,先幫阿姐把家舍打好了再去進學。”
“不成!”大伯娘忽的悟了,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她如今能倚靠的除了三山子還有誰?周大囡的性子擺在那兒,能威脅她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除非能離開楊樹村,不然怕是這輩子都逃不過了。
想清楚後,大伯娘果斷的開口:“三山,娘往後能靠的也隻有你了,你記得千萬要好好念書,要争氣一點,回頭等考上狀元,帶上娘去縣城裡享福!”
三山子雖略有些茫然,可他是個孝順孩子,聽了這話隻幹脆利索的答應道:“嗯,我一定會好好孝順阿爹阿娘的。”
然而,就算三山子有這份孝心,卻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等入夜回了房後,大伯娘索性跟自家男人道:“我明個兒想回趟娘家,成嗎?”
成,有啥不成的。
周家大伯随口答應着,旋即倒頭就睡,不一會兒便鼾聲震天。大伯娘看着睡得噴香的自家男人,心頭五味雜陳,且越想越覺得悲涼。待天亮後,徹夜未眠的她索性早早起身,連早飯都未用,就急匆匆的回了娘家。
這事兒必須要了結,越早越好。
的确,大伯娘雖不曾猜測到全部,卻好歹憑借着對閨女的了解,大緻上猜到了一些。
事實上,周大囡先前之所以那般有恃無恐,一方面是認為阿娘疼惜她,另一方面自是因為她有把柄在手。萬萬沒想到,阿娘被阿奶這麼一刺激,直接使出了最後的殺手锏,弄得她手握把柄卻還是吃了這麼一個大虧,等她清醒之時,一切已成事實。
要說不恨那是不可能的,任誰被弄暈了送到陌生男人的床榻上,都不會有好脾氣的,尤其這回還是親娘坑了她。
周大囡都想好了,左右有把柄在手,既然不能給自己換來一門好親事,那就退而求其次,換一筆錢财也是好的。就算她隻是鄉下小農女,也知曉嫁妝這玩意兒是受律法保護的,甭管将來丁家的日子過成咋樣,但凡她手頭上捏着嫁妝,就不用擔心吃苦受累。哪怕到時候真的過不下去了,大不了她帶着嫁妝離開,才不要留在丁家遭罪。
至于若是嫁妝要不到……呵呵,那就一起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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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就到了五月末最後一個趕場子的日子,周家上下可不知曉這幾日周家大伯娘活在水生火熱之中,他們隻紛紛盤算着家裡有啥好賣的,另外就是要買些啥。
布料糧食是不需要的,油鹽醬醋倒是所剩不多了,周家阿奶并不打算跟着一道兒趕場子,因此便拿了錢出來給周芸芸,叫她看着多買一些調料,到時候叫其他人幫着背回來。除了阿奶之外,兩位伯娘并三山等仨要進學的都不打算去,因此去趕場子的隻有年長的男丁,以及周芸芸、三囡并兩位堂嫂。
因着手頭上有錢了,周芸芸并不打算苛待自己,回頭就在張老爹處花了幾文錢買了四個位置,喚上嫂子妹子歡歡喜喜的往鎮上去。至于周家阿爹他們則是趕早先去鎮上搶好位置了,畢竟周家能賣的東西還是有很多的。
算起來,這是周芸芸第三回趕場子了。說來也是心酸,去年那會兒是因着天氣冷她才不樂意出門的,今年卻是實打實的挖坑埋自己,魚祖宗甚麼的,那是真的活祖宗啊,天天待在一道兒弄得周芸芸有時候都要忍不住開始懷疑人生,尤其見這麼久了阿奶都沒有收回成命的意思,莫不是真要叫她跟魚祖宗過一輩子?
天可憐見的……
好在,鎮上熱鬧的氣氛解救了周芸芸,先去周家阿爹等人守着的臨時攤位晃悠了一圈,之後幾人就開始在鎮上溜達起來。
周芸芸的目的是油鹽醬醋,不過這些多半都是有份量的,她打算先緩緩再買,才不要跟去年那會兒堂哥們蠢到一塊兒去,負重逛街也太傻了。
三囡則是想好了要買鵝崽子,為了湊錢,她不單将這些日子攢下來的鴨蛋鵝蛋并不多的幾個雞蛋全部塞給了她阿爹,甚至連剛開始下蛋的肥母雞都帶來了,隻求多賣幾個錢好買鵝崽子。
兩位堂嫂則單純就是瞎逛,畢竟年歲也不大,素日裡又常悶在家裡或者奔波于田間地頭,有機會出來逛逛自是好的,順便瞅瞅有沒有針頭線腦,一并買回去得閑了慢慢做活兒。
于是,雖有目的卻并不迫切的四人組隻在鎮上的青石闆路上慢慢逛了起來。
到底是鎮上,比起鄉間要熱鬧太多了,甭管是道路兩邊的鋪面裡還是臨時搭的攤位前都擠滿了人,哪怕多半人都是光看不買的,瞧着這熱乎勁兒,也讓人不由的心情飛揚起來。
一面走一面看着,兩位堂嫂先後買了一些彩色的棉線、繡線,周芸芸則依着阿奶的吩咐買了好些油鹽醬醋。等回頭三囡從她爹手裡要回了賣雞賣蛋的錢後,問對了地方,一口氣買了二十隻鵝崽子。
二十隻……
周芸芸也是真佩服她:“三囡你要想清楚,鵝可不是雞,圈養在窩棚裡就可以的。二十隻鵝,回頭你每日裡都要去放養,真的成?”
“成!不成也得成!總有一天,我要養一千隻大白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