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遲,我……”
“小師姐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我懂看醫藥方子,我也不會告訴小師父的,你放心吧。”
遲歸自始至終沒擡頭,他不敢擡,不敢讓魚非池看見他一雙紅着的眼,他的内心有多痛,他的小師姐也不會懂,他這一個多月來受的折磨有多深,誰都不會懂。
藥很苦,魚非池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剛準備從袖子裡掏幾粒冰糖出來含着,遲歸手一伸,掌心裡放着兩粒糖果。
魚非池神色不是自然,遲疑了片刻才拿過來含進嘴裡,囫囵一番,她說:“阿遲,你要不要去過自己的生活,不再跟着我了?”tqR1
遲歸猛然擡頭,動作太大,一下子把眼中的淚水都甩飛出來,越過了他的臉頰直接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小師姐,我不會跟别人說的,我保證我不會,你不要趕我走!”
魚非池看着他這受驚的樣子,歎了聲氣:“我不是趕你走,我是覺得,我耽誤了你太久。”
“沒有啊,小師姐你沒有耽誤我,是我自己願意的。”遲歸噙着一眶眼睛看着魚非池,這些日子來,她受苦不少,遲歸也受難不少,誰都沒有真正的安甯過。
兩個月前,他們的馬車行到一處地方,呆在馬車裡的魚非池突然腹部絞痛難耐,急急找了客棧住下,她又不許遲歸與南九進去,隻說自己女兒家的月事他們兩個男子不好多問,趕了他們離開。
南九不懂,但是遲歸懂,因為懂所以更加的恨石鳳岐,更加的難過。
後來魚非池的身子就虛弱了很長一段時間,臉都是青白色,可是她又急于趕路,像是生怕被什麼人追上一般,沿途都沒有休息好,一來二去,她身子都險些拖垮了。
遲歸縱使内心一千萬個不願意,不甘心,也無法眼見着魚非池受苦而無動于衷,暗中跟着她去過的每一家藥鋪,暗中換了藥方子,暗中給她調養着身子,悄無聲息地為魚非池做着這些事,隻盼着她能早些好起來。
每一回,遲歸見魚非池的笑容明朗一次,他的心中就不是滋味一次,但他也想着,好在小師姐離開了石師兄,好在如今陪在她身邊的人是自己,好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他知道。
魚非池看着驚慌失措滿目緊張的遲歸,心底深處輕歎了一聲氣,對他說:“南九一直跟着我,是因為我們是親人,我們相依為命,可是阿遲,你這樣一直跟着我,是把自己當什麼呢?”
遲歸語塞,是啊,他是什麼身份呢?學院裡的小師弟?師姐的小弟弟?還是别的?
見他說不出話,魚非池笑道:“你也知道我,向來是什麼都分得很清楚的。阿遲,我原以為你有些話隻是一時年幼不知其間意義才說出口,如今看來并不是,阿遲,我不需要守護神,也不需要一個為我默默付出的人,我不需要音彌生,也就不需要你這樣的沉默守候。我不是柔弱的人,我用不着靠着别人,在我的身後,隻會是我自己築起的城牆固若金湯,而非是站着一排人牆,由他們給我力量。”
“所以其實小師姐你還是忘不了他,是嗎?”遲歸低下頭去,聲音也低下去。
“這與你的事沒有關系,你隻是你自己,阿遲,如果你因為我耗費一生,我不會開心的,我也不會覺得這有多麼值得令人驕傲,這隻會變成我的内疚。”
魚非池雙手握住他的肩,這樣年輕的人啊,哪裡知曉一生有多長,又哪裡知曉,為一個永遠不可能的人苦等一輩子,是一件何其痛苦的事?
沒有等遲歸說話,魚非池先行離開,步子一如往常,平緩且穩重。
假假着說,遲歸也是無為七子,便是有再多水份,以鬼夫子的心思也不可能放一個真的無能的人入圍七子,他定是有他的過人之處,他過目不忘,他擅醫藥之術,他還有很多連魚非池都不知道的本領。
魚非池從來沒有探究過,遲歸會成長成什麼樣子,她也不曾多加幹涉過,她知道,終有一日,遲歸也會長大,會變成他自己想要的樣子。
那樣子,絕不是現在這樣安安份份地做她的小跟班,他有他自己的天地。
已經太久了,從無為學院的時候開始,到後蜀,到南燕,到白衹,到現在,他幾乎沒有過什麼變化,這本就是一件極為反常的事情,魚非池想着,大概是因為自己,遲歸他不願意長大,他不想讓自己覺得,他已經不再需要自己。
時光遊走,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永遠不變的,魚非池實在不能再想遲歸再這般下去,七子裡有她這麼一個無能懦弱的廢物就夠了,遲歸不能也變得跟她一樣。
但好像,遲歸自己并不願意離開。
那就讓自己送他離開吧。
回到面館的時候,南九正坐在門口等她,薄薄夕陽映白雪,南九陰柔絕美的面龐上無太多表情,仿似一尊美男子的雕像,他站在那裡,魚非池就覺得自己不是孤家寡人。
“小姐,你回來了?”南九迎上來,接過魚非池手裡提着的一點小吃食。
“回來了,還沒吃飯吧?今日反正也開了不店,咱們回去吧。”魚非池點點頭。
“遲歸呢,他說去找了你。”
“大概,走丢了吧。”魚非池輕笑一聲沒多話,看着南九關緊店門,挽上他手臂慢慢往剛置辦下的小家方向走去。
“小姐你身子不舒服嗎?怎麼脈息這麼紊亂?”
“趕了太多天的路,我需要好好歇息一番,這段時間就辛苦南九你照看着這小店了。”
“小姐休息吧,一切有下奴在。”
夕陽把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開,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來時他們是二人相依為命,如今依然是他們二人互相取暖,也挺好,什麼都沒得到,什麼也沒失去。
隻是一走到新家門口,便看到遲歸等在那裡,他笑看着走來的兩人,上去挽住魚非池另一隻胳膊:“我在鎮上走丢了,問了好些人才問到回家的路,小師姐,你說我這麼笨,除了跟着你,我還能去哪裡?”
魚非池一臉苦笑,歎聲氣搖搖頭:“阿遲啊阿遲,你讓小師姐拿你怎麼辦才好?”
“多多照顧我這笨蛋,不多,照顧好這一輩子就行了。”遲歸打開屋門,屋裡有一株等着來年春天開花的桃樹。
南九看着二人神色俱有怪異,想問些什麼,可是話到嘴邊,他又咽回去了,他家小姐的心思,自小到大,他從來也沒猜透過。
三人并肩走進去,等着來年,春暖花開。
這個春天要多久之後才會到,沒有人知曉,但大概要很久很久,南國他方的南燕從不下雪,永遠都是四季如春,本來這樣的地方,最适合魚非池去避難,所以音彌生派了無數的人去打聽,時常與候賽雷夫婦說起此事,想盡了一切方法想找到魚非池下落的人不止有石鳳岐,還有音彌生。
他是萬萬想不到,石鳳岐有一天會把魚非池弄不見了。
這其間緣由曲折難說,魚非池行事自有她的風格,但是音彌生卻認為,若非不得已,以魚非池的性格,她絕不會離開石鳳岐,雖然她說過一萬次她想逃。
這事兒不知怎麼就傳到了挽瀾那裡,挽瀾心想着,南燕這樣好的地方,那醜八怪怎不知來這地方避冬,可以過一個舒适溫暖的冬天?
他想了又想,提筆數次,最終還是寫了一封信給他那在邊關一直未回家的老将軍父親挽平生,信中請他的将軍多留意着些,看有沒有魚非池的消息。
挽平生收信輕笑,他自離家起,挽瀾就未有隻言片語寄給他,如今倒是好,為了魚非池,挽瀾倒是舍得壓下傲氣來寫信了。
那如同驟風一般的女子,攪亂了那麼多的人心,如今卻也如風一般地離開了,留下所有人的關心,她理也不理。
無為七子這名号,響徹大陸,響到無為山上的老怪物們都彎下膝蓋拜三拜,視為無上尊者,他們看似好像下山三年來什麼都還沒有做,其實,他們已做了很多。
天下的格局,早在他們下山後不久,就漸漸明确,這期間暗中奠定這格局的人,自是他們,心裡稍微清醒一些的人都知道,很多東西已經壓不住了,該爆發的早晚會爆發。
而魚非池,是否能如願地逃掉,便要去問一問無為山上的老怪物鬼夫子,請他再掐一道九天星玄,算一卦須彌兇險,問他,他最看重的遊世人魚非池,逃不逃得掉。
有一回南九在無意中說起:“聽說,石公子在西魏。”
魚非池那時正大吃大喝着一桌佳肴,聽完他的話未擡頭,繼續舀着碗裡的紅棗桂圓湯:“嗯。”
南九看看遲歸,鼓鼓勇氣又說:“聽說,他一個人去的,很危險。”
魚非池再喝一口湯,又道:“嗯。”
“聽說隋帝派兵南下,與商夷隻差開戰了,領兵的人是大隋國的二皇子石牧寒。”
“嗯?嗯。”
“聽說,蒼陵國的烏那一族又對後蜀邊境發起進攻了,但南燕也幫着後蜀抵禦。”
“嗯。”
“還聽說……”
“夠了南九。”魚非池放下手中的湯匙,看着眼前的南九:“夠了,我不想知道這些事。”
“小姐,你并不開心。”
“我沒有。”魚非池揉揉南九的臉,笑着說:“有你在,還有阿遲,我怎麼會不開心?”
可是沒有石公子,再多的我與遲歸,都比不過石公子,小姐,你不開心。
但南九沒有再說,隻是給魚非池添了一碗湯,推到她手邊:“小姐再吃點吧,最近你瘦了很多,得多補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