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怎麼會恨你呢?”
魚非池輕笑道,“你不要内疚,也不要自責,承受愧疚比忍受委屈更為痛苦,我不希望你痛苦。你如果真的記起了以前的我,就應該知道,我不愛記恨誰,尤其是你,我更不會有半點恨。”
包好石鳳岐的傷口,魚非池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擦完自己手上的皿迹,靜靜地與他對視。
石鳳岐設想過千萬種與魚非池見面的方式,每一種裡面都有等着魚非池給他懲罰的坦然,他曾經想過,最壞莫過于魚非池恨他,如今看來他又錯了,魚非池不恨他,她隻是不再愛自己。
“剛剛為什麼不讓南九殺了我?”石鳳岐溫柔地笑着,聲音也很輕柔,就像是在她耳邊說着情話一般,“讓他殺了我,好過你此時告訴我,你不再愛我。”
“活着很重要,尤其是你。”魚非池笑說。
“如果我不是大隋的國君,你會任由我去死嗎?”
“不會,我們之間沒有仇恨,我為什麼要你死?”
“是因為我對你做過事情讓你死心了,所以你不再愛我了嗎?”
“不是,說來很古怪,就是在一瞬間,好像萬事萬物都變得一樣重要,也一樣不重要,我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麼。”
“你的傷好了嗎,身上的,心上的,都好了嗎?”
“都好了,完整如初。”
“我下令打你那三百鞭的時候,你怪我嗎?”
“不怪你,我知道你在給我台階下,不那樣做,大隋不穩,而且是我逼你的,要怪也應該是你怪我。”
“你一直都很冷靜很講道理,從來不去牽怒于旁人,為什麼不任性一些,做個胡攪蠻纏的人?”
“生而為人,萬般無奈,衆人皆苦,我何必還要把自己的苦難怨在别人頭上?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自己的心情自己消化,這也很好。”
“我說過,就算是死,我也要拉着你一起死,就算是下地獄,我也要跟你一起下,你忘了嗎?”
“我記得,我現在依舊可以陪你一起死,一起下地獄,一起成魔鬼。”
“隻是你不再愛我了,不再是我一個人的非池。你愛這大地衆生,你也愛我,但不再是以前那種愛,對嗎?”
“是的。”
“非池啊,你殺了我吧,好不好?”
“别再犯傻了,陛下,我不值得。”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有過一個孩子,我的孩子。”石鳳岐眼睫漸漸有些濕潤,看向她的眼神依舊深情,“怕我難過嗎?”
“你知道了?”魚非池這下确實有些驚訝了。tqR1
“如果我不知道,你準備瞞我一輩子嗎?”
“已經發生的事情沒辦法改變,告訴你也隻是讓你憑添煩惱,我自己熬過去了,就不用再提起。”
“熬得很辛苦吧?”
“還好吧。”魚非池笑了笑。
但是魚非池不會告訴他,喪子之痛,無人不痛,以至于後來石鳳岐每次提起想要生孩子的時候,魚非池的心頭都會發顫,神色會有慌亂,尤其是知道自己很難再有孩子之後,魚非池越發覺得,這是她的報應,上天給的報應。
那時候她無數個夜晚躲在馬車裡不敢發出半點哭聲,不敢跟南九遲歸提起半點。
她怕他們知道了,會恨石鳳岐一輩子,會去找石鳳岐負責,她一個人熬過了很多個長夜,白天還要若無其事,淡然如舊,是很難很難,難得讓人快要撐不下去的一段日子,但是她終究是熬了過來,那就夠了。
石鳳岐終于知道,他的非池啊,不是不愛他了,是她的愛變得更加偉大,她愛這蒼生,愛這大地,愛這須彌,她變得無情無欲,她有大善大愛。
而石鳳岐,錯過了她轉變的重要時刻,便再難以入她心房。
石鳳岐久久地看着魚非池,兩人之間再無對話,長久持續的沉默并不便他們之間尴尬,他們坐在這裡,彼此對視,都很坦承。
其實不愛了這件事情真的沒有什麼好值得責怪的,感情的事從來不由自己,不是說一個人想愛誰就能愛誰,想不愛誰就能不愛誰,所以,石鳳岐連怪魚非池的地方都沒有。
沒有料到的是,有一天他們相見,會用這樣的方式說開以前所有的心結。
相比此時魚非池的兇懷,那些心結小得可以忽略不計,不過是紅塵中一點微塵,而她擁抱的是整個紅塵。
她有錯嗎?她沒錯,她隻是虛幻得好像不似塵世中人,太過超脫,太過高遠,太遠不可觸摸。
若說以前她是天上的雲,愛着自由的風,那麼她此時是救世的主,憐憫整個蒼生。
而石鳳岐卻還是個凡人,有着七情六欲,生死病死愛别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下下八大苦,他每一樣都占有,他沒有魚非池那麼高的境界,他不能超脫。
很久以後,他擡頭笑了一下,一滴淚劃過他眼角,快速地沒入發端,他說:“你為何而來陵昌城?”
“定天下,你呢?”魚非池問他。
“好巧,我也是。”石鳳岐笑看着她,“你為何要定天下?”
“為天下而定天下。”魚非池笑答。
“我為你而定天下。”石鳳岐站起來,走到魚非池跟前,将手放在她面前,他的手瘦了很多,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如此一來,我們可以攜手并肩。”
“陛下……”
“叫我的名字吧,聽着習慣了。”石鳳岐笑容很溫柔,“不管我們的出發點如何,不管你是否還愛我,至少我們有共同的目标,五年之内,非池,我與你,取天下,定須彌,開太平!”
他的笑容溫柔深情,他的目光堅定有力,他在白衹舊地的時候就跟瞿如說過,他要這天下,要為魚非池把這天下奪在手中,要讓她活過五年之後。
他不似魚非池有那麼崇高的目标,也不似她那樣超凡脫俗,他要做這件事的出發點簡直是小得不能再小,可是他覺得這比任何事都重要,比任何大義都要可靠。
那麼,不必理會誰的原因更為大義凜然,至少,他們兩個現在有了共同的目标,因為這個目标,他們便會捆綁在一起。
魚非池遲疑了一下,才慢慢擡起手放進他掌心,石鳳岐緊緊握住,捏得她指骨發疼:“非池,我把你從天上拉下過來一次,我就可以把你拉下來第二次,但我不會再這樣做了。”
“非池,你是自由的,做你自己吧。”
他輕輕印了一個吻在魚非池額頭,要怎樣深的情,怎麼厚的愛,才能讓他說出這樣的話,把一個曾經那樣執着,那樣狠氣的人改變成一個願意去成全的人,恐怕世間難有一種計量之物可以算出來。
成長的不止有魚非池,還有石鳳岐,石鳳岐的成長在于,他終于知道如何正确地去愛一個人,不是甯死也要把她綁在身邊,不是讓她徒手生撕了自己的羽翼,不是剝奪她的自由隻為了成全自己的深情。
愛一個人,首先是尊重她的選擇,石鳳岐尊重魚非池的決定,她若要愛蒼生大地,沒關系,自己愛她就可以,或許,也能順手愛一愛這蒼生與大地。
畢竟她還在這裡,就應該感恩上天,不可再貪多,貪多之後總是失去。
那一吻帶着濕潤軟糯的觸感,淺淺地印在魚非池額間,魚非池放在石鳳岐掌心裡的手,指尖莫名輕輕一顫,連着心尖也微微發顫。
“要聽一聽陵昌郡的現狀嗎,我已經到了好些天了,很熟悉這裡。”石鳳岐低頭笑看着魚非池。
“你身子好像不舒服,又受了傷,不用休息嗎?”魚非池看了看他肩膀處被鮮皿染紅的衣衫問道。
“放心好了,我自小習武,這點傷不礙事,身體不舒服也隻是這些天沒怎麼睡好,等晚上好好補一覺就可以了。”石鳳岐拉着魚非池起來,走到後方的書桌處,攤開了桌上的地圖,“韬轲師兄在這幾天就會發起攻城,我已經加強各處防守,但是隻有防守怕是不夠的……”
他手指指着布防圖各處機關,說得很認真,眉頭都輕輕擰起,面對韬轲這樣的強敵,石鳳岐也不敢吊以輕心。
魚非池問過石鳳岐為什麼會出現在陵昌城中,石鳳岐隻說他要保衛他的國家,有強敵入侵自當身先士卒,未說其他,魚非池也就不再多問。
本有着天塹之隔的二人莫名之間如同往昔一般,依舊有着極好的默契,魚非池說上一句,石鳳岐總能接下一句,一些隻有他們之間才明白的小梗也時常會把兩人逗笑。
有時石鳳岐低頭看着魚非池指點江山的模樣,會産生錯覺,覺得好像魚非池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但這錯覺轉瞬即逝,她看向自己的雙眼不再脈脈含情,也不會再跟自己撒嬌撒野,她從來隻對愛的人鬧小脾氣,對外人她永遠克制知理,就像此時一般。
好像什麼都沒變,好像一切苦難都不曾存在,好像,他們依舊相愛。
好像,什麼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