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記憶是什麼?
是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全部的經曆?還是伴随着時間流逝,永遠慢了那麼一拍,滾動在腦海中的畫面?人們對自己經曆過的人和事,進行識記、保持、再現、再認,思維與心理共同作用,在此基礎上造就人格、品性、科學認知、人倫綱常、社會規律,乃至于整個世界。
人的記憶,數以億計的片段,時間滴答作響,它們卻脫離了時間,被镌刻在了腦海裡。不論是潛藏的記憶,還是明晰的記憶;短期的記憶,還是永久的記憶;它們統統被塞在人腦裡,如何也不受人的控制。
所以,人們知道記憶是不牢靠的。它會被忘卻、篡改,從而欺騙人們對身邊事物的認知。
理所當然的,你覺得你是自己,可當你的記憶全部被替換,你還會覺得你是你自己嗎?
六天來,牧黎一直在思考這樣的問題。她不是哲學家,她隻是一個記憶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人。從前她覺得這個世界在欺騙她,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對她說謊。可現在她才明白,原來不隻是這樣。真相是全世界連同她的海馬體,一起欺騙了她。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可悲更可笑的事情嗎?
但是牧黎卻又知道,記憶即便會被替換,人們依舊能分得清真假。即便真相來得如此的遲,總有一天,她會明白自己是誰。因為記憶不單純是記憶,它連同情感、感官捕捉到的一切細節,儲存在身體裡,即便記憶面目全非,可情感卻不可欺騙,身體養成的習慣,一點一滴,都能作為證據,證明曾經你,究竟是如何存在的。
所以即便可悲可笑,她卻并不像曾經發覺自己被欺騙時那麼憤怒和悲怆。她平靜地接受了一切,冷靜到讓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從出生到25歲,她所經曆的所有記憶,有如鑿了一汪不大不小的泉眼,一點一點緩緩浮現,不急促,不兇猛,涓涓如流。在姜家逗留的整整六天,白天、黑夜,無論她是睜着眼在活動,還是閉着眼入睡,這龐大的記憶群都不曾停止浮現。她的大腦好似池子,正在被緩緩注滿,晝夜不歇。記憶的浮現帶給她的,就是整個人氣質不着痕迹的變化。
在身邊人看來,這六天來的牧黎格外的沉默寡言。時常發呆走神,與她說話,她也不大愛搭理。盡管她從前就是這樣一個木木的人,可如此表現,依舊讓身邊人察覺出了不對勁。可不管怎麼問她,她卻總是笑着說沒事,她不願說,即便是蘭妮,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以蘭妮的智慧,似乎已經猜到了點什麼。她沒有粘着牧黎不放,反而在這段時間裡給了她非常多的獨處時間。不過她也會擔心,所以總是在遠處綴着,默默觀察着她。莫可心和隐者其實也一樣,隻是隐者這些日子還有不少事要忙,連續好幾天都和洛珈大将開會密談,甚至于熬夜。大多數時候,都是莫可心會和蘭妮一起,不近不遠地跟着牧黎。
她們時常能看到牧黎一個人在府邸内散步。最初幾天,大段大段的時間,她就站在曦明院門口發呆,仿佛生了根一般,許久都不動一下。後來不再這般了,會在府内逛逛,走走停停,有的時候盯着某個地方能看上半天,有的時候就靜靜坐在某處廊下,閉着眼,沐浴清風。
她這樣的狀态十分的奇妙,仿佛每分每秒都在被洗滌,産生妙不可言的蛻化。及至第六天,她所給人帶來的感覺已經全然不同,從前那種認真到刻闆,略顯木讷的感覺已經完全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雲淡風輕、潇灑自在的随意。好像很多她看得很重的東西,一瞬之間全部放下了,她不在乎了。
姜家留她們在府裡過年,而所謂過年,過的隻是新曆1月1日的元旦。今年華夏傳統的春節新年,她們是沒有辦法好好過的。
所以,姜家幹脆把元旦過成了春節,專門包了餃子、湯圓,在跨年夜的晚上,熱乎乎吃下一碗,圍爐烤火,守歲到天明。
臨近十二點時,牧黎借口上廁所離開了衆人守歲歡聚的花廳。她獨自一人行到曦明院,身手敏捷地翻過院牆。記憶中院子裡的香樟樹還在,主屋裡傳來微光,淡淡的檀香和唱經聲傳來,一如從前無數個跨年夜,屋内人獨自一人凄冷度過。
牧黎悄悄走到窗前,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精緻包裝的禮盒,放在了窗台前。她站在窗台口,望着窗内隐約透出的剪影,啟唇,微不可聞地道一句:
“新年快樂,媽媽。”
随後彎唇一笑,如夜風般悄然離去。
仿佛跟随她腳步似的,牧心随後也來到窗前。她看着牧黎放在窗台上的禮盒,漆黑的眸子裡孕着暖光,她也從懷裡掏出一個古樸大方的禮盒,與牧黎的禮盒并排放在一起。輕道一句:
“思妍,新年快樂。今年,多一人陪伴,願你這一年都不會寂寞。”
這是她第十七次在新年夜裡将禮物放到她窗口,以往每年都是大年三十夜,今年卻提前到了元旦跨年夜。
守歲過後,淩晨兩點,不及休息,牧心便帶着牧黎、蘭妮和莫可心與姜思桓、洛珈大将一家辭别,連夜離去。她們需要馬不停蹄地趕往冰雪之城的臨時調防城市阿勒泰,在那裡,與早已開拔駐紮在那裡的大部隊彙合。正式的出發時間定在3号早上7點,留給她們趕路的時間隻有48個小時,抵達阿勒泰後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不留出幾個小時時間,便會顯得太過倉促。從極東的蓮台一路向西北趕幾千公裡的路程,在沒有飛機作為交通工具的情況下,這個時間非常緊。
原本她們是不打算在姜家逗留這麼長時間的,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到底是有些戀戀不舍,因此壓縮了趕路時間。好在,在她們的車子開到一半路程時,接到了仇争那裡的聯絡,海鷹派了武裝直升機去接她們。直升機節省了她們大量的趕路時間,終于在2号中午抵達了阿勒泰。
長時間的奔波勞累讓牧黎這樣的超人都倍感疲憊,更别提身體隻是比普通人略強的蘭妮和莫可心了。駕駛武裝直升機的海鷹隊員是陌生面孔,牧黎從來沒見過,想來也不會那麼巧就是三中隊的舊人。向兩位飛行員緻謝後,她們将行李搬運下直升機。停機坪不遠處,已經有電瓶車開過來接她們了,駕車的是林钊。
直升機降落在阿勒泰北方空軍基地的軍用機場之上,機場跑道滿是剛融化不久的雪水。還有大量的積雪堆在跑道間隔的草坪之上,一直堆到了一人多高。
北國風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隻是站在這片凍土之上,就足夠讓人寒入骨髓。
林钊駕車開過來後,牧黎主動将大家的行李搬上車。蘭妮和莫可心默許了她貼心的舉動,先坐上了車,牧心的手機響了,正站在一旁接電話,電話似乎是海鷹的高層打來的。
牧黎搬好行李上車時,牧心已經挂了電話坐在了林钊身邊的副駕上。這電瓶車是四座的,類似于高爾夫球場的那種電瓶車,比較狹窄簡陋。前後都已坐滿,牧黎已經沒位子了,她便站在了蘭妮身邊的踏闆上,手抓着頂棚。林钊便啟動車子出發。
“大家最近怎麼樣?”牧心問林钊。
“都挺好的,不少人對遠征這件事很期待,很久沒出城了,上次出城還是...在8月份去的克裡木城外。”林钊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說到一半頓了頓,不過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8月份...克裡木城外?牧黎眼神閃爍了一下,了然地笑了笑。三中隊出任務回聯邦的途中,曾遭遇過狂暴地龍襲擊。襲擊過後,牧黎還曾在密林中發現過冒險者野炊的痕迹,現在想來,那應該是阿薩辛做的事。
“空軍基地的宿舍還不錯吧。”牧心笑着道。
“我們住的是專門安排的招待所,設施很好。”林钊不論回答什麼問題,都盡量精簡。
“哦,彼得洛夫大将這招見風使舵可用得溜,7以内的加減法,也做得不錯。”牧心戲谑道。
噗,牧媽媽真是毒舌......蘭妮低頭别了别嘴角,努力壓下笑意。
電瓶車繞到了中央指令塔的另一側,衆人看到了三架體型碩大、威風凜凜的武裝運輸轟炸機停在那裡。牧心朝那裡望了一會兒,笑道:
“不錯,這次有這三架運輸機在,不出意外,我們的腳程能減半。”
“不出意外是什麼意思......”莫可心顯得有些不安。
“表姐,走空中不是毫無威脅的,我們很難保證不被飛行系的蟲族襲擊。”不等牧心回答,蘭妮就搶着道。
莫可心沒說話,其實她不問也知道,問出來,隻是想證明一下不是自己杞人憂天。
牧心笑了笑,安慰道:
“沒關系,各種情況我們都有考慮到,也都有應對措施,不要有心理負擔。”說着,她便轉移話題:
“小钊,怎麼是你來接我們,我記得我通知的是阿争啊。”
林钊頓了頓,好半天才答道:
“我......和老大說我想來。”說完,向來面無表情的臉上浮現出兩朵可疑的紅暈。
牧心略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哈哈大笑出聲,顯得非常開懷。蘭妮也跟着笑了,笑容不大,美眸中若有所思。莫可心一副狀況外的表情,仿佛在思索别的問題。牧黎疑惑地望了一眼蘭妮,見蘭妮向她投來“回去私下和你說”的眼神,默默點了點頭。
阿薩辛此次派來了幾乎所有主力成員。首腦層有首領牧心、副首領艾麗塔、策劃指揮大腦蘭妮,羅格留守大本營。武裝部有仇争、林钊、佐伊和牧黎四位最強戰将,分别帶領20人的精英武裝小隊。後勤部有瓊帶領的三位強大的信息通訊幹事、一個10人小組專門負責全隊的後勤物資保障運輸、5人的醫療小組帶齊藥品全程跟随。
另外,還有貝利帶領的科研小隊加入。其實所謂的科研小隊,隻是貝利和牧心配給她的一位助手兩人而已。并且貝利的助手還是那位五大三粗,曾和牧黎合作救下被困電梯井的林钊、莫可心的大力士丹尼爾,這人對科學一竅不通,純屬是幫貝利扛器材的苦力。貝利這些日子準備的科研器材裝了五個大箱子,沒把子力氣,還真的擡不動。
原本莫可心加入這次行動隻是出于無奈。弗裡斯曼大将被軟禁貴族之城,莫氏商行受到了非常大的壓制,莫裴媛甚至不希望莫可心回去,說明情況已經相當糟糕了。迫于無奈,她才托牧心照顧莫可心。
牧心本不願帶她出來,因為隊伍内并沒有什麼合适的位置給她。她手無縛雞之力,也沒有統籌指揮的才能,并不精通通訊技術,也不懂醫術,頂多隻能做一做簡單的後勤工作。可是讓她一個大小姐去做這些粗活累活,似乎又有些不那麼合适。等于在一個資源有限、急需人才的隊伍裡,養了一個閑人。
不過莫可心本人很渴望加入這次行動,多次單獨向牧心請求過。牧心經過仔細的考慮,最終還是答應了莫可心的請求。她将莫可心暫時挂名在醫療隊下,讓她作為心理醫生對行軍在外的成員們進行心理疏導。同時也派給她輔助貝利的任務,畢竟貝利那裡還有些細活,是需要細心的女孩子去幹的。
原本以為帶上一個莫可心已經很足夠了,牧心卻并沒有想到抵達招待所後。又有一個無處安置的小家夥等着她去處理。
她一身疲憊,剛到自己房裡,還沒坐下,門就被敲響了。她說了聲進來,就見佐伊拉着一個身高剛剛及她肩膀,青澀瘦削的年輕女孩走了進來。
牧心一見到那女孩,面色就沉了下來,佐伊尴尬又忐忑地開口:
“老師...我必須向您報告一件事,那個...朵拉這小丫頭片子,躲在我車子的後備箱裡,竟然悄悄跟過來了。我...剛剛才發現,您看,這該怎麼辦呀......”
牧心先是瞪了佐伊一眼,分明是在怪她太過粗心。然後看着朵拉道:“朵拉,我和你說過什麼,你為什麼不聽。”她的聲音相當嚴肅。
朵拉抿唇,一臉倔強。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聽命令擅自行動,是犯了大忌。于是急忙說道:
“首領,我申請加入這次行動,我想為我媽媽做一些事,在總部,我什麼都做不了,至少從現在開始我想去做一些事。什麼都可以,髒活累活,我都能幹。隻要...隻要讓我跟着你們......”
“跟着我們?”牧心挑眉,“你是想跟着我們,還是隻想跟着牧黎?”她一語中的。
朵拉咬牙,面頰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
“你還想找她複仇?”牧心的聲音徹底冷了下來。
“不!”朵拉急忙回答,“我早就沒這麼想了...”她低下頭,可除了這樣一句蒼白的辯駁,她卻說不出别的話來。
牧心盯着她看了幾秒鐘,随即深深歎了口氣道:
“好吧,我答應你加入這次行動。你暫時就歸佐伊管了,她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吧。”
“诶?什麼?”佐伊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自己的失誤,後果你自己擔着。朵拉就交給你照顧了,她的口糧,從你的配給裡扣。”牧心面無表情地說道。
“不是吧......”佐伊一臉生無可戀。
等這兩個不省心的家夥垂頭喪氣地走了,牧心這才放松下來,面上透出深深的疲憊。她拉開窗簾,望着窗外的冰天雪地,内心灰蒙蒙一片。
剛出發前就狀況百出,但願這次行動,能一切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