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的臉色,陰沉下來,變得很難看。
而上官婉兒則輕輕歎息一聲,頗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
“青之可聽說過豆盧氏?”
聽到陳子昂的話,楊守文一怔,詫異看了過去。他遲疑一下,輕聲道:“叔父說的,可是昌黎豆盧氏?”
“正是!”
“那我當然知道!”
楊守文立刻回答,言語間沒有絲毫遲疑。
昌黎豆盧氏,鮮卑皇族慕容氏一支,後在北魏時期歸降,賜姓豆盧。在鮮卑語中,豆盧即‘歸順的意思,之後其後代便定居在昌黎,其族群的規模日漸增長。
鮮卑和李唐之間,有着非常親密的關系。
李唐始祖李虎,本名大野虎,也是鮮卑姓氏。李淵太原起兵時,豆盧氏便一直跟随。後,豆盧氏多有子女與李唐皇室結親,從某種程度上,也算是皇室外戚。
楊守文在昌平長大,而昌平距離昌黎并不算太遠。
特别是在靜難軍造反的時候,昌黎豆盧氏的表現頗有古怪。楊守文從塞北返回幽州的時候,曾聽管虎說過,但當時他急于南下,并未放在心上。不過,也正因為這個緣故,他對豆盧氏也有一些印象。特别是在聖曆二年,豆盧氏被并入範陽盧氏家族,曾引發了許多争論。那時候他就生活在荥陽,也挺鄭鏡思說過。
五姓七宗,最重皿統。
偏偏範陽盧氏接納了豆盧氏這麼一個帶有非常明顯的鮮卑皿統的胡人家族,令不少世家大族感到不滿,認為範陽盧氏玷污了世家大族千百年來的純淨皿統。
可事實上呢?
早在李唐入主關中,隴西李氏接納李唐時,就已經開了先例……
楊守文疑惑看着陳子昂,沉聲道:“管叔的死,莫非與豆盧氏有關嗎?”
陳子昂道:“聖曆元年,突厥兵犯河北,靜難軍造反,慕容玄崱率部兵臨城下……青之應該對這件事有印象,也應該知道當時的一些情況。那次叛亂,豆盧氏手握重兵,卻遲遲不肯救援昌平,其中的古怪,不知道青之你有沒有想法?”
對于那次叛亂,楊守文當然是記憶深刻。
在他看來,若非突厥造反,也許他現在還無憂無慮的在昌平生活。
“其實叔父應該清楚,那次突厥造反,疑點頗多。
我曾聽管叔提起過豆盧氏的事情,說他們按兵不動,後來若非李元芳李大将軍強令他們出兵,他們恐怕也不會馳援昌平。隻是那件事……後來卻無人再去過問。”
楊守文言語中,帶着一絲嘲諷。
李顯赧然,而上官婉兒,則發出一聲長歎。
“青之,非是我們不想追查,而是那件事牽連太廣,即便是陛下,也感到忌憚。
那件事一旦追查下去,可能會死很多人,甚至會使得時局再生變化。
當時,狄公便勸阻陛下,莫要再繼續追查了……陛下在權衡之後,最終決定放棄。”
“是啊,若當時我能早一些趕到昌平,拿到那個證據,情況也許會好很多……可惜,我晚到了兩日,緻使那個證據至今下落不明,也平白喪失了大好時機。
我更因此而遭到了報應,失去了雙腿,更險些丢了性命……青之,你道那段簡那般膽大妄為,真隻是為了求我那些家産?說穿了,其背後若無人指使,以我在文壇上的名望,區區一個段簡,一起小小縣令,就算膽子再大,也不敢如此張狂。”
楊守文聽罷,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他早就想到了這一點,不過最初他以為是武三思等人在搗鬼,可現在看來,另有蹊跷。
“誰是梅花主人!”
楊守文沉吟許久,突然開口問道。
李顯一愣,道:“梅花主人?”
他露出疑惑之色,詫異向陳子昂看去。
而陳子昂也一臉的茫然,搖搖頭,表示不太清楚。
可上官婉兒的臉色,卻變了!
“青之,你也知道梅花主人?”
“姑姑可還記得,久視元年,我從西域返回,途經金城時遭遇伏擊。
後來據我打探,幕後指使者便是一個叫做‘梅花主人’的人。隻是這件事,我回來後尚未來得及禀報,就被關進了大牢。再之後我前往劍南道,幾乎把此事忘記。
姑姑,莫非你知道那梅花主人是誰?”
上官婉兒猶豫一下,點了點頭。
“相王世子李成器酷愛梅花。
世人隻知他精于樂器,卻不知他更善畫梅,因而有梅花主人的雅号,在宗室内流傳。”
上官婉兒言畢,李重潤、韋鐬等人的目光,便齊刷刷落在了李顯的身上。
李顯臉色變得更加難看,面頰微微抽搐,眼中閃過一抹戾色。
“另外,叔父當年去昌平所要尋找的那份證據,其實……被我拿到了。”
“什麼?”
楊守文這句話出口,李顯臉色在變,而上官婉兒和陳子昂,更失聲喊道,驚訝看着楊守文。
“叔父可還記得,當日在小彌勒寺,青奴被蛇咬傷。
我也是在無意中發現了那個證據……不過,家父和我在看罷了之後,覺得事關重大。那時候,家父還隻是昌平縣尉,而我則剛清醒不久。那份證據,其實是一份名單,裡面記載了許多人名,其中更有趙州司馬唐般若等人的名字……家父擔心,會受到牽連,所以更不敢留存那份名單,便把那名單給銷毀了。”
“銷毀了?”
李重潤聽聞,頓時急了。
“青之,你們怎能把它銷毀了呢?”
楊守文則看了他一眼,輕聲道:“若不銷毀,帶在身邊,交給何人?
若我那時候把那名單保存下來,怕我與家人早已命喪黃泉。連狄公都不願意再追查下去,我們帶在身上又有什麼用處?皇太孫,當時若我把那名單給你,你敢公之于衆嗎?”
李重潤不禁咽了口唾沫,露出苦澀笑容。
是啊,那個時候,就算是他父子得到那份名單,也不敢留在手中!
楊守文接着道:“不過後來,我在金城縣尉家中,找到了一幅畫,上面有梅花主人的落款。姑姑,你道我為什麼會提起這梅花主人?因為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名單上的筆迹,和梅花主人的落款一模一樣!那時候雖已隔了兩年,我卻不會看錯。”
“當真?”
上官婉兒眼睛一亮,沉聲問道。
楊守文點點頭,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我雖才疏學淺,可這雙招子卻亮的緊。
那梅花主人的落款,和那名單上的筆迹若不是出自同一個人,我便瞎了這雙眼睛。”
楊守文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也使得李顯等人再無懷疑。
他和上官婉兒相視一眼,不禁苦笑搖頭。
“青之,咱們再說一說管虎的事情吧。”
李顯這一次,也沒有再讓其他人代言,沉聲道:“管虎當初留在幽州,可是對豆盧氏一家的表現,一直存有疑慮。所以,上官姑娘雖禁止他繼續追查,但他卻在私下裡,偷偷調查豆盧氏一支……他的身份,并無人知曉,哪怕是薛讷薛都督也不甚清楚。
豆盧氏被納入範陽盧氏一族之後,管虎便嘗試着秘密和豆盧氏交好。
他當時身在都督府,又甚得薛都督的信任,豆盧氏對他經過數次試探後,便将之接納。他失蹤,是豆盧氏派他隐姓埋名,前往長安親仁裡做事。後來,他在親仁裡站穩腳跟,便試圖與我們聯系……去年末,他傳來消息,言親仁裡背後,有人在暗中支持,并使他們與突厥頻繁聯絡。本來,他就要打探到親仁裡背後的指使者,卻不成想再次和我們失去了聯系……直到日前我們找到他,卻不想……”
李顯這番話,說的是咬牙切齒。
而楊守文則隐約聽得出來,李顯似乎已經知道了什麼。
他沉默了片刻,輕聲道:“是相王?”
李顯沒有回答,而上官婉兒等人,則保持了沉默。
“管叔做事,素來謹慎。
他行事非常小心,又怎會被人知曉身份?”
李顯依舊沒有回答,卻是韋鐬在一旁沉聲道:“豆盧欽望。”
“啊?”
“豆盧欽望在聖曆二年便拜為文昌右相,同鳳閣鸾台三品。
可是在長安元年,也就是你離開神都,前往劍南道後不久……當時陛下遠赴長安,父親臨朝攝政。豆盧欽望被父親拜為太子賓客,協助太子處理朝政。父親見他盡心盡力,且才幹卓絕,于是便生出了招攬之心,對他也就失去了提防……
母親更因他與親族交好,且一直都非常關照,所以常勸說父親,對他委以重任。
他暗中交好三郎,并利用三郎年少無知,知道了管虎的存在。”
韋鐬說完,朝李顯看去。
李顯露出尴尬表情,低着頭沒有說話。
而楊守文,則變得臉色極為難看。
說一千道一萬,問題還是出在了李顯的身上。
李顯耳根子軟,他早就知道。隻是他沒有想到,居然會釀成如此事故……
他該說什麼呢?
楊守文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父親,你寵信母親,本無大礙。
可你卻不能事事聽從母親的話……她雖說經曆了那麼一場磨難,但畢竟不似父親你眼界寬闊。她分不清楚善惡,自然看不出豆盧欽望包藏禍心。可你,卻該謹慎才是。”
李重潤壓低聲音說道,令李顯啞口無言。
倒是上官婉兒擺手說道:“皇太孫莫要再責怪太子,他已經很難過了。
如今,太子妃被禁足,而三郎也因此受到了責罰……當務之急,是要弄清楚,管虎到底打探到了什麼消息。他之前與我聯絡,說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禀報。可現在,他遇害身亡,也使得我們線索中斷……所以,我們還是考慮一下對策。”
“慢着慢着,你們還未說,那豆盧欽望到底何許人也?”
楊守文被他們繞的有些發懵,忍不住大聲詢問。
上官婉兒說的不錯,管虎現在已經被害……太子妃?李顯絕不可能重則,而三郎李重俊,怕也無法追究太過。所以,在楊守文看來,為管虎報仇才是當務之急。
“豆盧欽望的從女,便是相王妃。”
“什麼?”
楊守文脫口而出道:“你們明知道豆盧欽望和相王的關系,還讓他做太子賓客?”
李顯的臉,頓時紅了。
他赧然道:“我那時想着,是拉攏和分化……”
不用問,這裡面肯定有太子妃韋氏的作用。
李顯的想法倒是美好,可他也不想一想,豆盧氏既然和相王府關系如此密切,又怎可能被他分化拉攏?
想到這裡,他朝上官婉兒和陳子昂看了一眼,隻見二人也是一臉苦笑。
“所以,當務之急是要弄清楚,管叔到底發現了什麼線索,對嗎?”
“是!”
“也就是說,需要前往親仁裡?”
“沒錯。”
“我去!”
楊守文二話不說,便毛遂自薦。
在他看來,李顯這麼晚把他找來,怕就是這個原因吧。
哪知道,他話剛出口,就被李顯擺手拒絕。
“青之,你去不得。”
“為什麼?”
“你剛殺了遣唐使仆從,令朝堂頗為震動。
鴻胪寺那邊,要追究你的罪名,并且有不少朝臣表示了贊同。雖則陛下強行将此事壓制下來,可你現在,卻是衆矢之的,一舉一動都被人關注,如何離開洛陽?”
楊守文眉頭不禁一蹙,也不由得沉默了。
上官婉兒道:“青之,今晚找你前來,一來是告訴你管虎的事情,二來則是要與你商議,擇一人前往長安,調查情況。畢竟,管虎生前,也曾留下了一些線索。”
“找誰前去?”
“如今,尚無合适人選。”
楊守文知道,這種事情宜早不宜晚,拖得越久,管虎留下的線索,很可能會消失。
“這個人必須膽大心細,且不為人熟悉。”
“子壽如何?”
沒等上官婉兒說完,楊守文突然道。
“啊?”
“子壽雖進士及第,但認識他的人并不多。
他膽子很大,且遇事冷靜,曾在我父親帳下做事,我父親對他的才能,也非常贊賞。
更重要的是,子壽是嶺南口音,不宜為人懷疑。
對了,還有一個人……鄭懿。他是鄭家子弟,而鄭家在長安,也有一些産業。鄭懿年紀雖然不大,也是個非常機靈的人。讓他二人結伴,相信可以掩人耳目。”
李顯濃眉一挑,露出欣喜之色。
而一旁一直沉默寡言的張九齡,則是一臉茫然。
上官婉兒看了張九齡一眼,思忖片刻之後,便向李顯道:“善!”
“子壽!”
“臣在。”
“你可願往?”
說實話,張九齡不想去長安。
因為他知道,此去長安,定然非常兇險。
可到了這個地步,他若是拒絕,必然會被人小觑,更從而影響到他日後的前程。
于是,他不無幽怨的看了楊守文一眼,然後道:“願從太子之命。”
“嗯,你有什麼要求,可以提出來。”
張九齡眼珠子一轉,突然看向了楊守文。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抹詭異的笑容,令楊守文有些發毛。
“我想請一人随行,不過卻需青之同意。”
“誰?”
“就是青之的小妹,公孫暖。”
“不行!”楊守文幾乎不假思索,便開口拒絕,“幼娘曆經磨難,方回洛陽,還未曾與嬸娘團聚。”
“可是,長安之行兇險頗多,我與鄭家小郎恐怕難以對付。
我聽人說過,幼娘武藝高強,而且非常機警。若有她随行,我想一定能馬到功成。”
“你聽哪個胡言亂語,她武藝高強?”
“便是安樂公主。”
楊守文頓時啞然,不知道該如何為幼娘開脫。
幼娘的本事,李裹兒當然清楚。
他不禁苦笑着,狠狠瞪了張九齡一眼。
“青之,你看如何?”
“這個……”楊守文猶豫許久,輕聲道:“此事我不好決定,要詢問幼娘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