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第263章 :東柏堂嫡妃見外婦(一)
剛開始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眼皮沉甸甸地無論如何也睜不開。還沒等努力成功,就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一直到了她的榻前。接着身子跟着床榻一顫,是有人坐在了床榻邊。感覺到有人看着她,閉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剖人心肝般的目光,在這樣的目光中好像不着寸縷。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忽生不安。
元仲華終于努力睜開眼睛。
床帳并未放下來,第一眼就看到坐在她卧榻邊的人居然是太原公高洋。他果然正目光銳利地看着她,那種毫不掩飾似剖析的探究讓元仲華滿心的不自在。驚出一身冷汗,大呼,“阿娈”。
“夫人。”阿娈其實就立于榻邊,聽到喚聲走上來。
看到阿娈,元仲華安心一些。
看到她醒了,高洋好像暗自長長籲了口氣,但一點沒有要躲開避嫌的意思,就好像他才是她的夫君。忽然怒道,“老妪該死,真該把濟北王剖心挖肝才是。”他一點都不顧忌周圍還有人。
高洋這一怒喝驚着了元仲華,又聽他說什麼剖心挖肝,頓時讓她腹中翻騰,側轉身向榻下幹嘔起來。
阿娈趕緊在後背上又揉又拍,看一眼高洋,什麼話都不敢說。
“二兄,何必在長嫂榻前說這些話?”居然又是皇後高遠君的聲音。原來皇後也在。
這聲音讓元仲華踏實了些,漸漸止了嘔。
高遠君這才走上來,高洋還是大模大樣地坐在榻邊,對皇後沒有一點敬意。高遠君好像也不太介意似的。
“長嫂是熱着了。”高遠君笑着安慰她,“大兄出使梁國,不在邺城,是我沒照料好長嫂,竟讓長嫂在宮中暈倒。宴已散了,這是我的寝宮,長嫂在此好好休息。太醫已經來了,正在給太原公夫人診脈,請長嫂稍候。”
“太原公夫人怎麼了?”元仲華不解,以為月光也受了熱。
“太原公夫人有孕了。”高遠君滿面笑意地解釋,說着看了一眼高洋。
高洋沒任何反映。
元仲華沒說話,心頭睹得幾乎要崩潰。勉強回過神來,揚起眸子忽然發現高洋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不出來他是什麼心思。
“太原公大喜。”元仲華聲音低沉黯啞賀道。
高洋還是沒說話,仍然直勾勾地看着她。
皇後和阿娈都立于榻前,暗中看着高洋。高遠君覺得這個二兄和從前真是大不相同。以前在府裡,不管二兄在别人面前什麼樣,至少在她面前還是能直陳心事的。現在讓人越來越琢磨不透。而她現在對二兄的感覺,那種陰沉到骨子裡的畏懼,比大兄還更甚。大兄至少不陰沉。
“殿下,太醫令來了。”小虎的聲音打破了尴尬。
太醫令是個老年男子,走進來躬身低頭,走到近前跪地而拜,然後上前診脈。
高洋坐在榻邊一動不動把目光放在了太醫令的動作上,盯着他手上的一舉一動。也不知道太醫感受到沒有。也許感受到了,太醫令的手也微有顫抖。
皇後隻好往後讓了讓,畢竟榻邊擠不下這麼多人。況且她心裡也不認為元仲華真會有什麼事,畢竟她一直身子差,暈倒也不稀奇。
太醫仔細地診了半天,好像拿不定主意似的。高洋看他很久沒結論,蹙起眉頭來,好像要發作的樣子。他又盯回元仲華,正巧元仲華也正擡眼看他,滿眼中都是懼怕。高洋突然心頭一軟,他竟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似乎是為了安慰她,他慢慢将心火壓了下去,眉頭放松了。
“大将軍夫人也是有孕的脈象。”太醫終于小心地說出一句,“隻是時日太淺,仍須好好調養。”
殿裡一直很安靜下來了。好像所有人都沒聽到這句話,一點反映都沒有。
過了半天,隻有元仲華,像不敢相信似的問道,“是真的嗎?”
“是。”太醫令肯定地答複了她。
元仲華除了自己的心跳聲什麼都聽不到了。她此刻恨不得立刻就能見到自己的夫君高澄。可是他在建康,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她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她看一眼阿娈,想立刻就回府去。
阿娈心裡也是又驚又喜,隻是不敢輕佻,看元仲華瞧她,兩個人對視一笑。
高遠君大喜道,“這可真是好消息,大兄回來一定甚是開懷。”高遠君是真心高興,這麼大的好消息,是在她的宮裡診出來的,大兄回來必定也會感念她。
高洋看一眼太醫令,不耐煩地揮揮手,意思是讓他下去。
高遠君忙吩咐小虎,“賞”。今日大将軍夫人和太原公夫人都診出喜脈,對皇後高遠君來說無論如何都是喜事,她自然是喜不自勝。
皇後又挨近榻邊,問元仲華可還有什麼不适之處?
元仲華此刻身心舒泰,便向皇後請辭,想回自己府第。
皇後見她無恙,倒也不太擔心。正想着吩咐什麼可靠人送大将軍夫人回府;還想着再專門指派個太醫;還要讓人去把長公主有孕的消息禀報給皇帝;或者她自己親自去告訴皇帝更好?要不要讓人送信去建康給她的大兄大将軍高澄?還是等他回來再說?……月光那邊自然也不能輕慢了。心裡紛繁雜亂,又看到高洋忽然站起身來。
“我送長嫂回去。”高洋的口吻就是通知,根本就不容人置疑他的決定。
“如此甚好。”高遠君心裡暗想着,二嫂必定也要回府,如果二兄和二嫂一起去送長嫂,倒也妥當。
“不敢有勞太原公。”元仲華卻滿口拒絕。
高洋什麼都沒說就出去了。
一切準備就緒,月光倒是沒事,行事如常。高遠君格外不放心長嫂,特意命人備好肩輿。元仲華本不肯,耐不住高遠君再三地不答應,又不能逆拂了她的好事,隻得做了讓步。
大将軍夫人和太原公夫婦一出宮,高遠君格外不安的心才算是踏實下來。總算是無事,至于出了宮如何,責任就歸太原公了。其實也是因為高遠君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格外在意二兄太原公高洋的态度,他要做的事,她有時候也不敢和他過于分庭抗禮。
牛車緩緩從阙門前出發。之前不知道高洋是怎麼吩咐的,要先去哪個府第。按道理應該是先送元仲華回府。高洋、月光還有元仲華,三個人都坐在牛車中,誰都不說話。
元仲華心裡暗自盼着這一路上能快些。現在連阿娈都不在車裡,她心裡難免起伏不安。
月光坐在夫君高洋的身邊。基于他們夫婦之間漸漸建立起來那種默契,她隐約感覺到高洋心頭此刻慢慢升起的躁動不安。先是暗窺,發現高洋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坐在他對面的長嫂馮翊公主元仲華。後來月光想提醒他,有意盯着他,希望他能注意到她的感受,可是她想錯了。
高洋的心思根本不在她身上,也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根本不管她是不是在盯着他看,在暗示他。他就像是不能控制自己一樣。月光怕他又犯了癡滞的毛病,發起狂性來,反倒害怕了,想着怎麼才把盡快把長嫂先送回去。然後等回到自己府裡,高洋愛怎麼犯病也就無礙了。
這時牛車忽然停住了。月光根本沒注意到外面的情形,她還沒弄明白這究竟是到了什麼地方,就聽到外面有人喚“郎主”。
高洋起身就出去下了車。
元仲華微微松了口氣,也準備着要起身下車。
月光也準備着要幫扶她一把。
還沒等元仲華和月光有所動作,忽然車簾被挑起來,高洋站在外面向着月光伸出手臂,是要扶她下車的意思,“下來”。他是怕月光不明白他的意思,聲音裡略帶着焦急。
月光看一眼元仲華,隻得被高洋扶着下了車。
簾攏又放了下來。
月光下車看到已經到了太原公府第門口。高洋的手臂一直扶着她,并沒有松開,這時擡起另一隻手,理了理她鬓邊略有淩亂的碎發,“卿先回去,我送了長嫂立刻就回來。既有了身孕,就好好休息,别累着了。”他也算是溫柔了。
月光聽得心裡踏實了許多,進去之前也安撫道,“長嫂身子弱,夫君路上當心,早些回來。”
高洋沒說話,眼看着月光被奴婢扶着進了府。
元仲華正心裡惴惴不安的時候,簾攏忽然又被挑了起來,高洋已經上車坐回到她對面。他沒有坐在她身邊,這讓她心裡沒太過于緊張。
高洋盯着她仔細看,想從她眸子裡看到剛才在皇後宮中,她躺在榻上時的那種讓他一瞬間心軟過的眼神。那種感覺讓他極其銷魂難忘,他從未有過那種感覺。果然,元仲華看到他赤裸裸的犀利目光,她眸子裡又漫上那種眼神。高洋認為,這種眼神叫懼怕。
“殿下怕我嗎?”他怕自己猜得不對,有意想證實。
牛車停在太原公府第門口并沒有走。元仲華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好在這是青天白日之下,她也不相信高洋會在這兒做出什麼讓她太過出乎意料的事。不解他為什麼有此一問。覺得他問得不恰當,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太原公,我想回大将軍府。”元仲華提醒他,索性不回答他剛才的問題。
高洋沒得到答複,很不滿足。他沒說話,用探究玩味的目光盯着元仲華。
“太原公,爾究竟意欲何為?”元仲華又急又氣。她現在已經不是懼怕他,是有了厭煩感。
高洋還是不說話盯着她。
“阿娈!”元仲華大聲疾呼,起身便要下車。
還沒等元仲華直起身子,高洋忽然伸手扼住她的喉嚨,然後狠狠一甩,把元仲華甩了回來。他一點都沒有憐惜之情,元仲華重重地跌坐回來。喉嚨被卡得差點窒息,她咳嗽不止。
元仲華不敢再動了。她肚子裡有夫君的骨皿,來之不易,她必須要保護好。這時高洋突然移動身子坐在了她身邊,看她咳嗽不止,他伸手來輕輕撫她的後背,力道輕得似乎是怕傷到她,呵護倍至。
“殿下就是不聽話。”高洋的聲音也放溫柔了許多。“我并無意和大兄争什麼,隻要殿下待我如幼時,不要和我這麼生分。殿下偏要距我于千裡之外,等同于外人,我一片真心待殿下,殿下對我就沒有一點真心嗎?”
元仲華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暗中把手按在小腹,靜候一會兒,覺得無異常,總算是放心了。她不知道,她這下意識的動作早已落入高洋眼中。擡起頭來看着高洋,“太原公是我夫君的弟弟,又與我一同長大,我自然視太原公如家人。”
看她仰面瞧着他的情景,高洋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低頭對着元仲華。她待他如家人,這話已經足以讓他心頭一喜了。他不再撫她的背,用那隻手臂抄着她腰身,用力把她身子從地上托起來,讓她坐在他身側。但他并沒有放開她,依依不舍地把元仲華的身子圈在自己臂彎裡,他也将自己的身子貼近了她。
“隻要殿下心裡有我。”他喃喃自語,“大兄是如何對我的?我都可以不計較,隻要殿下心裡有我。”
“請太原公送我回府。”元仲華知道自己是逃不脫了,隻能說服他。“太原公對我如此照顧,不隻是我,就是大将軍必定也對太原公心存感激。”
“何必用他感激我?!”高洋卻驟然面色大變,“殿下是殿下,他是他,在我心中如何能相提并論?!”他摟緊了元仲華怒道,“我一心待殿下卻求不到殿下的真心,哪怕是一點點。大兄是怎麼待殿下的?殿下卻一心隻想着他。殿下是真不知道,還是想不明白?若是大兄心裡真的看重殿下,又何必到我府裡把皇帝賞賜的舞姬搶走?還把她養在東柏堂做外婦,不甘于讓她為妾室,隻寵愛她一人?”
高洋已經怒不可遏,一連的喝問沖口而出。
元仲華被他緊緊摟在懷裡,幾乎要喘不上氣,她拼命喘息。高洋一句話一句話都像匕首一樣深深紮在她心頭。這也是她心裡的疑問,為什麼高澄不肯把那個外婦帶回府來,哪怕是給她妾室的名分。他隻把她一個人養在東柏堂,那是他的理政要地,隻屬于她一個人。
高洋盯着元仲華。
元仲華慢慢擡起頭來看着他,“大将軍是我夫君。”
高洋沒想到元仲華說的居然是這樣一句話。他猛然推開元仲華起身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