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第341章 :婁夫人屈己顧大局(三)
高洋走過來在月光身邊跪下來,叩首道,“大兄教訓的是。侯尼于一時急怒,隻想解氣,不及大兄思慮長遠。”
高澄總覺得其木讷不可教導,又薄怒道,“如何教導爾也終脫不了家奴的心思!殺之便能後快嗎?一時解氣,遺禍長遠。若真有這個心思,莫若把我交辦于汝的事都辦周全了,等到大魏兵強馬盛之時,類阿那瑰者趨之不及,哪裡還敢無禮?到那時殺伐決斷全在汝手中,還有何可慮。即便要殺也不須自己動手,還怕阿那瑰不自己将親子頭顱送上給汝解氣?像爾今日之行徑,隻會贻笑于人,哪裡算是解氣?”
高洋見長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但還多虧了月光阻攔,知道他這一怒算是過去了,便唯唯而應,擡起頭來。剛想說點什麼,突見元仲華也已經走出來,正在高澄身後遠遠立着,并未上前來,便癡癡看着元仲華。
高澄見他異狀,便也回身去看,見元仲華已經重新梳髻更衣,這時也算是衣飾周全了。偏高洋這麼盯着元仲華,就讓他心裡不舒服。自從廢立風波以來,高澄似乎對元仲華格外在意。何況直到現在元仲華也還未算是完全回心轉意。
這時月光見高澄已息怒,這才意識到自己還一直扯着他的衣裳,面紅耳赤地放了手,心裡空蕩蕩的。回頭看自己夫君,真是狼藉不堪,自己倒還渾然不覺地癡望。
高澄怒道,“侯尼于,爾也和那蠕蠕豎子一樣嗎?”說着便幾步走上來。
元仲華看他氣勢洶洶的樣子,而高洋已是滿是是傷,面上皿迹猶存,心裡實在不忍。實在是沒控制住自己便脫口喚道,“大将軍……”
高澄立刻止步回身,冷冷盯着她。
元仲華這時是真不敢激怒他,不然不知道他又會做出什麼事來。
良久,高澄終于控制住自己,回身向高洋怒道,“無事速速離去,莫讓我怒極殺爾。”
這簡直就是不講理了。剛剛告誡完高洋,自己就犯同樣的錯誤。這個“殺”字從他口中說出,已經足以讓所有人心驚膽顫。
高洋和月光辭出,太原公府第的人灰溜溜地離開大将軍府。但這事總算是有了交待,高洋心裡反倒輕松下來。這時長兄的脾氣他更是摸得一清二楚。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極怒時說些什麼、做了什麼看來也不必太當真。隻是他如此防範,畢竟還是讓他心裡不舒服。
忽然想起月光剛才跪求哭泣的樣子,高洋心頭邪火突起,瞬間便頭上青筋暴跳,眼睛通紅。他還要靠婦人求情,而自己的妻子在自己的兄長面前竟比他還有面子。這讓他實是不可忍。
月光看夫君坐在車裡一語不發,面上忽陰忽晴,也不知道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隻是見他面上皿迹明顯,便将身子挪過來,想為他擦拭,畢竟被人看到了不體面。
高洋正自心頭糾結不已地翻江滔海,忽覺一隻手觸上他的面頰,高洋瞬間心頭一驚,用力握住了月光的手腕,目光如同釘在月光臉上。
“夫君……”月光看高洋的目光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樣,而且如視仇敵,她從未見過高洋這樣陰狠的目光,吓得連話都不敢說。
在月光心裡,盡管已為夫婦,數年之間她竟覺得高洋是越看越不明白。有時候覺得他聰明絕頂,更甚于高澄;有時又覺得他癡愚連一個正常思維的人都不如。有時覺得他心機深沉穩重,有時候又覺得他蠢不可及專門授人以柄。
高洋是一個心思很重的人。月光甚至能看出來,他很多時候是自己虐自己,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每到這種時候,誰都幫不了他,除非是高洋自己的心思轉過彎來。而且這種時候的次數越來越多,情況也越來越嚴重。月光不知道除了她還有誰知道高洋的此種情景。
而眼前她最怕的事就發生了,高洋的心病這時突然發作了。
在高洋眼中,月光的影子漸漸模糊,和剛才看到元仲華的影子重疊,最後合二為一,然後變成了元仲華。
他眼前突然出現了幻景,看到大兄高澄正立于元仲華身後對他指責、痛斥。
高洋終于忍無可忍地大喝一聲,“爾真該死也!”
高洋的樣子像是真的恨不得殺了眼前人,月光心裡怕極了,奮力想掙脫開,一邊大呼“夫君”,想喚起他的記憶。
高洋如怒獅一般不可控制。他眼前隻有元仲華,沒有月光,他低頭狠狠咬住了月光的脖頸,月光的脖頸上立刻破皮流皿。月光呼痛掙紮,如被猛獸襲擊,心裡害怕到了極點。
高洋卻被皿腥入口刺激得興奮起來。他不顧一切地大力撕破了月光的衣裳,将月光逼得靠着車壁無處可躲,他壓在她身上強行進入,這時方滿足地長長呼吸。
等到一切瘋狂結束時,高洋看着月光。他唇上全是鮮皿,在高洋看來,那是元仲華的鮮皿。
“卿之皿與我之皿和而為一,我得之大兄未必得之,其不必死也。”高洋抱着月光,伏在她兇口處,閉上眼睛,甚是心滿意足。
月光渾身抽搐,已經吓得說不出話來,她有一種身陷冰窟無力自救的感覺。忽然想念起晉陽騰龍山上那個少年。一瞬間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了。
天氣不知道什麼時候陰沉下來了。元仲華的屋子裡還沒有火盆,這時有些陰冷。阿娈命奴婢去準備火盆,心裡一邊暗自感歎秋日之天氣多變。剛才還是陽光正好,晴空萬裡,庭中溫暖如仲春時。這才多一刻的功夫,就已經陰暗如初冬了。她心裡總覺得有點惴惴難安。
不知道什麼時候郎主離開的,一院子的人竟如鳥獸散般走得幹幹淨淨。這時一個奴婢捧着一隻小小的銀盞走進來。
奴婢看到長公主元仲華正坐在大床上倚着憑幾假寐,大床上放着幾件嬰兒襁褓,顯然正是剛才檢看過的。
阿娈迎上來,奴婢将那銀盞遞給阿娈,耳語了幾句。阿娈看到那被高澄砸過的銀盞都變了形,可見用力之大,心裡便生了警覺。命奴婢把銀盞收了去,心裡想着等元仲華醒來便委婉勸谏幾句,不要再惹大将軍生氣。今日已覺得高澄有點喜怒不定,又好像心火大得很,觸怒他隻恐發作起來不計後果。
看元仲華身子動了動,已經睜開眼睛。阿娈忽然想起來火盆還沒送來。剛想問一句,便見一個奴婢急急推門而入,走到元仲華面前匆匆一禮便低聲回禀道,“大将軍來了。”
不知道高澄是什麼時候走的,怎麼這麼快又去而複返,元仲華感覺到這奴婢的語氣裡帶着懼意,不知是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她擡頭看了一眼阿娈,伸出手來,阿娈扶着她從大床上起身。剛站起身還沒迎出去,果然見門又打開了,高澄已經走進來。
高澄還是穿着剛才的玄色中衣,倒不見他冷。門打開時涼意滲入,屋子裡更陰冷了。他面頰上的胭脂色這時已完全退去,不像上午來時笑意吟吟的樣子,明顯面色冰冷。
元仲華迎上來,一邊仔細瞧他氣色,一邊問,“大将軍怎麼來了?”其實她的意思是以為他剛才教訓過高洋會很累,會在自己的住處休息。還有一層意思便是詢問,若不是有事,怎麼會一會兒來又一會兒走的。
“殿下覺得下官不該來是嗎?”高澄一點不客氣地問道。
阿娈見勢頭不對,瞥一眼那幾個奴婢,使眼色讓她們全出去,以免郎主看着不順眼,逢彼之怒受了波及。
元仲華見高澄上來便是尋釁滋事的語氣,便不再開口。
高澄走過來,替了阿娈,扶了她,阿娈也退了下去。
屋子裡隻剩下高澄和元仲華兩個人。
高澄看元仲華垂眸不看他,伸手扶着她下颌挑起來,“殿下真是一點都不給下官留面子,有意讓子進看笑話是嗎?”綠眸子盯得人膽寒,銳利得像是要把人心剖開。
元仲華不敢再躲閃,不解地看着他,“大将軍何意也,不妨直說,妾聽不明白。”
高澄怒道,“殿下有意當着子進的面稱呼‘大将軍’,是何居心自己也不明白嗎?難道不是有意讓子進聽的?有意讓他知道殿下與我有隙?當初想尋隙而入的根本就不是柔然世子,是子進吧?”
元仲華這才明白他心裡是怎麼想的,頓時氣上心頭,嗔道,“妾沒有大将軍心機深沉,隻是随口稱呼而已。大将軍何必總是看子進不順眼?妾被廢棄時是子進第一個來勸慰妾,難道妾不該心存感激?非要視若仇人不成?”她實在是受不了高澄的無理取鬧了。
高澄怒道,“子進說幾句話殿下就信以為真,豈知他未必是心口如一,真心想有助于殿下。下官口中不說,殿下便以為下官什麼都沒做?難道剖心以對才算數嗎?”
元仲華也不甘示弱,“大将軍不也一樣讓崔侍郎來代為表明嗎?難道不是怕自己做了什麼事被埋沒了,怕妾不知道嗎?”元仲華從來不争口舌之辯,一向隐忍,表面看起來性格柔婉,但其實又很倔強。一旦觸及底線,并不會十分地退讓。
這時既已開口,便又道,“妾所知無非是大将軍想讓妾知道。大将軍若是不想讓妾知道的,隻怕是千方百計都瞞着不說。大将軍安置外婦在東柏堂,有了身孕,又給她求了公主的封号,為什麼從來沒有對妾說過一句?大将軍自己為所欲為,妾連對一個雪中送炭之人隻是心有感激都不許嗎?”
從元仲華五歲起做了世子妃,從來沒有如今日一般和他如此禦以口給,她一向柔婉的。自從變成不測離府多日,不隻借此事讓各人心事明了,她也似乎是變了個人,竟敢和他當面逞口舌之快了。
秃突佳的居心,高洋的居心,高澄一一看在眼裡。秃突佳雖有求娶之意,大抵不是因情所緻,不過是因為元仲華的長公主身份以及大将軍廢妃的身份,再加上元仲華有未生育的孩子是他的嫡子,這些都可以對他相要挾,這點秃突佳看得很準确。所以隻要他立意堅決,秃突佳看明白了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但高洋不同,他和元仲華一樣是從小一起長大。雖不敢輕舉妄動,但居然心思不滅,高澄心裡幾乎已經覺得無可奈何了。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偏偏高洋就這麼不死心。說殺他也隻是說說而已,難道他真能殺他不成?
高澄其實也知道元仲華對高洋不是那樣的心思。但他最氣不過的是,高洋隻是口說幾句,元仲華便對他心存感激。别人對她的一點好,她全放在心上,究竟誰才是她的夫君?他為她所做一切她倒好像全不在意。
元仲華看高澄一言不發地看着她,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她心裡也突然害怕了。在她記憶裡,他從未用這麼冷的目光看過她。
“殿下可真是心冷如鐵。”高澄淡淡說了一句,放開元仲華便轉身走了出去。
元仲華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口,等她明白過來的時候高澄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
接着外面便傳來高澄的連連怒喝,再接着聲音漸遠,然後就什麼都聽不到了。
阿娈驚惶失措地進來,看到元仲華面色慘白地還立在那兒,她穩了穩心神,上來扶住元仲華,輕輕叫了一聲,“殿下……”
元仲華推開她,自己往門口走去。
天色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暗下來的。
元仲華剛剛走出去,外面突然一個霹靂,一道閃電在一瞬間把天空都照亮了。
這時阿娈跟上來,元仲華急道,“大将軍去哪兒了?!”
又是連着幾個霹靂打來,天空暗黑得可怖。秋風飒飒,然後風勢漸漸變大,最後是狂風卷地。落葉、草屑都被卷上半空,風沙迷了人的眼。
元玉儀原本正在木蘭坊的院子裡,風吹着她單薄的衣衫翩翩欲飛。
“娘子!”缇女頂着風跑過來,拉着元玉儀就往屋子裡走去,一直推着她走到檐下,為她整理淩亂的頭發和衣裳這才怨道,“娘子怎麼不知道回來,這麼大的風。”
元玉儀笑道,“還說我,瞧瞧你自己。”說着她也擡手幫缇女理了理頭發。
這時一大顆一大顆的雨滴已經重重地砸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