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第310章 :崔侍郎逢彼之怒(一)
牛車的速度其實是太快不起來的,但是這速度對于這時的元仲華來說就是太快了。關鍵颠簸得厲害,讓人吃不消。
元仲華唯一能做的就是護着自己的肚子,努力讓自己身體保持平衡,以免有什麼閃失。漸漸就覺得有點腹墜,接着是頭暈,然後就欲嘔。
所幸牛車這時又放慢了速度,然後過了一會兒終于停了下來。元仲華一路無遐顧及,不知道牛車停在何處。她已經努力把欲嘔吐的感覺壓了下去,一時還不敢動,腹墜的感覺還未過去,頭也還是暈得厲害。
“阿栾……”元仲華喚了一聲,但沒聽到回應。
高澄剛從車上躍下,劉桃枝就已經走到他面前,喚了一聲“郎主。”
高澄尚且有些心微跳氣微喘,劉桃枝居然面不改色,倒好像他是乘車來的,高澄是跑來的。
劉桃枝伏在高澄耳邊低語了幾句。
高澄面色未變,但終于還是低聲恨恨道,“我說父王怎麼來得這麼快。”他回身看看牛車,一點動靜也沒有,突然有點擔心,是不是元仲華有什麼意外情況?轉過身來向劉桃枝吩咐,“去傳崔季舒,讓他到東柏堂來見我。”
他盯着劉桃枝,“不許與之言是何事!”
劉桃枝瞪大眼睛看着高澄,甚是無辜的樣子,“我是郎主的奴婢,心裡隻有郎主。”
劉桃枝領命而去,高澄這才走回牛車前面,因為剛才事發突然,沒有奴婢跟來,他自己把簾籠勾起來,伸手給元仲華,示意她下車。
元仲華這時向外面一瞧,仔細辨認。她甚少出門,邺城對她來說并不熟悉。這就是她要去的館驿嗎?未及下車時元仲華忽覺此處眼熟,想了想,居然是太原公高洋帶她來過的東柏堂。這不是高澄的公署嗎?他怎麼帶她來這裡?這兒不是還有他的外婦,那個舞姬元玉儀?
“大将軍要做什麼?”元仲華想抽回自己的手,她不肯下車。
高澄緊握着她的手不放開,但也不敢生拉硬扯,隻能緩緩勸道,“殿下一個人去館驿我實在是不放心。殿下要是實在不想留在府裡,下官懇請殿下先暫居東柏堂,等小郎出世後下官任憑殿下去留。”他幾乎已經是在軟語相求了。
他怎麼能放她離開?隻要先穩住了元仲華,往後再說。
這是什麼主意?元仲華心裡頓時冷了,他竟想把她和外婦并列?想起他身上曾經的那些味道還有口脂的痕迹,元仲華又覺得兇口翻滾,她下意識地用另一隻手撫着兇口,側身低頭努力抑止。
這時東柏堂大門裡走出一些侍衛、仆役、奴婢等。高澄正想着元仲華身邊沒人,他又不敢離開她,這時大喜,立刻便命人去請太醫令來。
“殿下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小郎想想,難道讓小郎生下來便不見生父?”高澄另開思路。這是他的骨肉,而且是他很想要的孩子,難道要當私生子生下來?
元仲華也沉默了。這事她還從來沒想過。是啊,這孩子的父親是掌國的大将軍,他不能是私生子。以後她怎麼樣都無所謂,孩子怎麼辦?誰還會把她這個所謂長公主放在眼裡?那就更不會把她身邊的孩子放在眼裡。
她突然擡起頭來看着高澄。她的身份并不尊貴,她的公主封号也是因他而來,如果孩子沒有大将軍這個生父,恐怕别人也不會把這個高氏和元氏共同的皿脈放在眼裡了吧?
高澄覺得元仲華的沉默表示她是首肯了。他手上再一稍稍用力,元仲華果然身子動了動,然後略有些艱難地扶着他的手向車外面挪過來。
也許是因為坐得久了,還有種種原因,元仲華從車上下來時很費力。
高澄心裡極想把她抱起來直接走進去。可是他不敢這麼做,怕這樣做會引起元仲華的反感。萬一她再反悔了,不肯進東柏堂,他又該怎麼辦?
門口發生的事早就傳到了裡面。
元玉儀在木蘭坊的院子裡也早就聽到了缇女的回禀。這事之前她沒有得到濟北王元徽傳來的消息,那就應該是突然發生的,連元徽也不知道。
元玉儀這時也弄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但顯然是出了大事,不然怎麼世子突然把馮翊公主元仲華帶到東柏堂來?想起之前她知道,風傳世子要廢了世子妃,難道是真的?
“娘子可要出去見世子?”缇女拿不定主意地問,滿面疑問看着元玉儀。
元玉儀沒說話。她當然想立刻就出去看看。可是她很快就壓制住了這個想法。這麼貿然出去,外面場面混亂,世子未必有心思有精力去注意她,她隻是個外婦,何必以這樣的身份再暴露自己?
關鍵是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萬一世子以為她是去看熱鬧的,豈不是得不償失?
元玉儀決定先觀望再說。
決定是這麼決定了,可她心裡實在是太關心外面的動向了。
“夫人!”東柏堂門外,急得滿面是汗的阿娈終于帶着那兩個奴婢趕來了。她一眼看到元仲華果然就在這裡,正被世子高澄扶着,似乎是要走進去的樣子,阿娈一下子便心裡狂喜起來。
世子肯帶夫人到這兒來,說明世子心裡不想棄了夫人。夫人既然被說服了願意走進去,至少在孩子出世前暫時不會再決意離開世子。事緩則圓,等到孩子出世後說不定又是什麼情況,到時候再說。
元仲華止步回過身來,看到阿娈時竟然微微一笑。時刻留意她的高澄把這個笑看在眼裡,心裡真說不清楚是什麼滋味。從今日淩晨一直到現在,這是元仲華露出的第一個笑。
元仲華從高澄手裡抽回自己的手臂,伸手來扶阿娈。
高澄促不及防,手中一空,心裡也跟着空了。
阿娈看了一眼世子怏怏的表情,心裡想着先把夫人扶進去,便扶着元仲華往裡面走。
高澄在後面跟着。
元仲華走得不快。頭暈、腹墜、足底有傷,實在沒辦法走快。
阿娈也看出來元仲華不舒服了,可她也無可耐何。平時看世子妃是個挺柔順的人,可一旦心意已決就格外堅不可摧。
高澄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元仲華每走一步就好像是刀子紮在他心尖上一樣。他跟上來就強行托住了元仲華的腰想把她抱起來。他剛俯下身子想去抄她膝彎元仲華就開始用力推他。
“大将軍無禮!”元仲華說什麼也不肯讓他得逞。
高澄留意到了,她不肯再叫他“夫君”,開口閉口“大将軍”。府裡和東柏堂的這麼多侍衛、婢仆都在,高澄這樣被拒實在是太沒面子了,又怕兩個人推拒之間誤傷了元仲華,隻得作罷。
元仲華費了力,氣喘籲籲滿是戒備地盯着高澄。
關鍵是她止步不前,不肯再往裡面走了。
“夫人……”阿娈扶着她不敢放手,想催促她進去。
元仲華忽然轉頭來瞪着她。
阿娈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看着元仲華不敢再說話。
“不可再稱我‘夫人’”。元仲華吩咐阿娈,語氣裡沒有一點可商量的餘地。
高澄聽到了心裡冰冷。這個在他身邊長大的人,他竟然覺得她這麼陌生。
元仲華又轉過頭來看着高澄,“大将軍要想讓我暫居此處就不要再輕薄我。也不許任何人再稱我‘夫人’”。元仲華盯着高澄等他答應。大有高澄不答應她就不進去的意思。
元仲華本來就不想進東柏堂,不想與高澄的外婦在此共居。如果不是因為考慮到流落在外生出這個孩子會引來太多非議,會讓孩子難以承受,她一定不會答應住在東柏堂。
高澄看着元仲華,他面上也陰沉了。沒想到元仲華倔強起來是這樣。她是想和他剝離得幹幹淨淨。她至少現在還是他的夫人,他想親近她怎麼就成了輕薄她呢?
阿娈不敢應,也看着世子。
高澄隻得滿腹怨念地道,“殿下說的下官都記在心裡,會吩咐奴婢們,不勞殿下煩憂。”
元仲華這才讓阿娈扶着往裡面走進去。
高澄剛想吩咐奴婢把公主送到鳴鶴堂去,然後再收拾秋梓坊給公主居住,還沒等吩咐呢,就聽到身後有人喚“郎主”。
止步回頭一看,崔季舒和劉桃枝兩人正從馬上下來,把缰繩遞給身後的仆役向他走過來。
也不知道劉桃枝對崔季舒說什麼了,崔季舒居然沒有一點憂懼之色,滿面的笑意掩飾都掩飾不住。一看就知道是有什麼高興事。
高澄按捺着沒說什麼,等他走到近前。
劉桃枝也跟在崔季舒身後慢慢走過來,時刻觀察郎主神色,等待吩咐。
“郎主大喜。”崔季舒當然也看到高澄隻穿着中衣,發亂衣污的樣子。但他并不知道之前發生了什麼事,還以為高澄昨夜就住在東柏堂,不一定和那個舞姬怎麼了呢。
“何事啊?”高澄拉長了聲調慢聲慢氣地問道。
“臣已聽說那個柔然世子秃突佳就要來邺城了,這一兩日就到。秃突佳就是為了和親的事來的……”崔季舒無所顧忌地大聲笑道。
“大魏和柔然和親乃國禮,此事到廟堂上去說。”高澄不着痕迹地掩飾了過去。
崔季舒突然看到高澄身後稍遠處的門内馮翊公主元仲華正被一個奴婢扶着回頭看着他。
崔季舒赫然一驚,脫口問道,“世子妃也在這兒?”他看元仲華衣衫不整,發髻淩亂和世子如出一轍,這才驚覺似乎是出了什麼事。
“公主要在此處居住,爾還不快去拜見?”高澄有意把“公主”這兩個字念得又重又長,像是在暗示崔季舒。
崔季舒是個聰明人,立刻繞過高澄急趨上前,向馮翊公主元仲華施大禮,口稱“臣黃門侍郎崔季舒拜見長公主。”
元仲華擡頭看了一眼高澄,看他也正盯着她。她收回目光看着面前跪拜的崔季舒,聲音冷冷地吩咐道,“崔侍郎請起。”元仲華把剛才崔季舒說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擡頭看着高澄,“既然大将軍和崔侍郎有要緊事說,妾不敢耽擱大将軍,妾賀大将軍之大喜。”說完扶着阿娈轉身往裡面走去。
高澄聽出來了,元仲華把剛才崔季舒說的話都當真了。
高澄大步走過來,順路把崔季舒從地上拎起來,扯着一起往裡面走。一邊大聲吩咐,“阿娈扶着公主去鳴鶴堂。”
劉桃枝也跟在後面進來了。
阿娈也是第一次進東柏堂,早有東柏堂裡的奴婢聽了郎主吩咐過來引路。元仲華被阿娈扶着進了鳴鶴堂。這是她第一次到此處,難免新鮮,看到滿壁圖書,布置得清幽雅緻,竟沒有一點奢糜,不像是金屋藏嬌的地方,倒有點出人意料之外。
屋子中間有張大床,并無鬥帳,上設矮幾,可供坐卧。阿娈扶着元仲華在大床上坐下。元仲華勞累了這麼久,一直還沒有緩過來,其實已經是不太舒服,隻是一直都忍着沒說什麼。
這時除了元仲華的女婢,高澄扯着崔季舒,後面跟着劉桃枝,都進來了。
元仲華不明白高澄要做什麼,詫異地看着高澄,還以為高澄想要在這兒和崔季舒商量什麼政務事。她看高澄把崔季舒扯進來就一把推開,也看着她。元仲華站起身來,“既然大将軍和崔侍郎有事,妾告退。”
她扶着阿娈正想要出去,聽到高澄突然一聲怒斥,“阿娈,公主若是有失,爾性命必不能留。”也不知道這話是說給誰聽,這怒氣是沖着誰發的。
崔季舒被高澄推開,幾乎跌倒。站穩了又聽高澄這一聲怒斥,這才遲鈍地發現世子今天很異常。
隻有劉桃枝站在邊上旁觀,完全不關己事。
阿娈被這一聲怒斥吓得幾乎魂飛魄散。
元仲華滿面都是不明白地看着高澄。
“崔季舒,今日我在公主面前問爾的話,爾若是有一句不實,休怪我不念素日朋友之情。”高澄早就把元仲華抛開,轉過身來對着崔季舒質問。
崔季舒聽高澄提起“朋友之情”這幾個字就知道事情嚴重了。他和高澄,關系可就複雜了。說起來高澄也算是一國之“相”,他該自稱一聲“下官”。但他們兩個人又絕隻是簡單的職位上下不同的關系。他總是稱“郎主”,那也不過是一種近乎玩笑的戲稱,作為朋友他願意以此自貶也是隻有他們兩個人之間才能有的玩笑。
高澄說的沒錯,他們兩個人在心裡最深處是“朋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