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97章 :婁夫人書信惹愁思
大公子高澄走進來,他頭發束得極利落,隻插着一根素面玉簪子。身上一件極普通的黑色常服,一副自在閑适的樣子。他依舊是容色絕麗,隻是眉宇之間去了浮躁氣,添了斯文氣。若不是深知他的人,此刻根本看不出來,大公子也是嗜殺成性,劍出必見皿的大将。
“不許說。”裡面隔着簾子傳來元仲華又急又窘的聲音。
阿娈笑着看了看低垂的簾籠,走上來在高澄耳邊低語了幾句,便辭了出去。
高澄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變化。但是阿娈轉述的,母親書信裡的意思他是完全聽明白了。
阿娈一出去,屋子裡隔着簾籠裡外都靜了下來。山風過處,隻聽到屋外的松濤陣陣。高澄慢步走過來,一點沒猶豫地掀開簾子走進來。一眼看到那一抹嬌俏的淡绯色背影。元仲華正背對着他立于窗前,聽到夫君走進來的聲音,元仲華立刻轉過身來,滿面的驚惶,不知所措地看着高澄。就在她轉身之際,插在發髻上的一支金流蘇也跟着劃過了一道漂亮的弧線,拂在元仲華鬓邊,驚豔了高澄的雙眼。
元仲華看到高澄一雙極美的深綠色眸子不愠不火地瞧着她,倒好像自己被燙到了一樣,又趕緊轉頭去瞧屋角一隻陶瓶裡那幾朵淡紫色的菊花。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婁夫人的意思,隻是元仲華因為訝然而倉促無措,不知如何面對;而高澄卻準備順水推舟,就便行事。
和正室夫人元仲華圓房,這肯定是早晚的事。既然母親這麼吩咐了,又殷殷相盼他能有一個嫡子,這也未嘗不可。高澄心裡當然知道這個嫡子的重要。既然他已身負驅逐天子的惡名,那麼和元氏帝裔無疑有了裂痕。如果身為帝裔的馮翊公主元仲華,作為正室夫人生育嫡子,必然會修複裂痕。這個嫡子與如今的大魏皇帝元善見有甥舅之親,也必定會讓他與元氏宗室重新修好。而這樣一個嫡子的份量,在他的父親大丞相高歡心裡也一定是不容忽視的。若論對大丞相高歡的了解,當然是嫡妃婁夫人最知深他。
婁夫人的一封書信,這本身也表明了她的态度。婁夫人是希望她的長子複位的,希望他将來會作為父親的繼承人執掌高氏到手的權柄,繼續把高氏推上更高的頂峰。
元仲華不知道高澄在想什麼,隻是覺得他那麼專注地瞧着她,讓她心裡慌張極了。
自從離開洛陽,到了晉陽,上了騰龍山,住進漫雲閣,其實他們很少在一起。高澄潛心讀書,而他的書房與她的住室相距并不遠。隻是他們卻并沒有常見面。大部分時間,她也隻是獨自一人。
高澄不再猶豫,何況元仲華的慌張也早就攪亂了他的心,讓他有一種許久不曾再有的沖動。他走上來,與她不足盈尺,忽然一把搶過來她還握在手裡的絲帛,順手抛于一邊。元仲華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摟進自己懷裡。他的雙唇已經落在她的唇上。他們許久許久沒有這麼親近過了。
而此時在高澄的心裡蓦然豪氣幹雲。失落低迷了許久的心情在這一刻瞬間情緒高漲。他似乎又找回了那個曾經意氣豐發、兇懷天下的自己。此時的他心中陰郁一掃而空,不再懷疑自己,也不再滿身重負。似乎抓住了最美好的東西,找到了最完美的自己,因此他要一直保持下去。如果是别無選擇,如果沒有退路,那麼他就必須鬥志昂揚地堅持下去。
在他的逐漸放縱之中,元仲華緊張而僵硬地抓着高澄兩肩衣裳的十指也漸漸松懈下來,無力地依偎在他懷裡。
“郞主,崔先生說黃門侍郎崔公從邺城來,求見郎主。”簾子外面忽然響起阿娈的聲音,非常低緩輕柔,顯然是怕打擾了簾内一雙人。可見她也是迫不得已。隻是現在日頭高照,對簾内人來說時機并不合宜。崔先生是對崔暹的敬稱,也由此可知大公子高澄對崔暹的看重。“黃門侍郎崔公”顯然便是指崔暹的叔父崔季舒,隻是他不能直呼叔父名諱,阿娈傳話也遵照他的原話罷了。
簾子裡的人必然是聽到了,但是沒有回話。阿娈隻是靜靜伫立,沒再多說什麼。
高澄正要更進一步的關鍵時刻被打斷了節奏,先自己慢慢鎮定下來,這才發現懷裡的元仲華顫抖得厲害,甚至明顯心跳如鼓,身子虛軟,還有羞窘不可言狀,隻是伏在他肩頭不肯擡起頭來。高澄摟緊了她的腰,撫着元仲華的背,在她耳邊低語,“等我……下官去去就回。”
難舍難分地分開那一瞬間,元仲華額上發絲在高澄面頰拂過。高澄此時已定下心來,放開元仲華,不急不慌地慢步走出來。看了阿娈一眼,卻什麼都沒說便出去了。
阿娈看着郎主走出屋子,走到月台邊下了石階,便轉身挑簾子進來。
馮翊公主元仲華竟伏身于窗邊低泣,幾乎是泣不成聲,面頰洇濕。
阿娈大為訝異,忙過來扶着夫人坐下,才敢緩緩問道,“殿下怎麼了?是大公子慢待了殿下?”
元仲華搖搖頭,半天才漸漸止息,已經是雙目通紅,聲音略有嘶啞地道,“若是一輩子在這裡不出去才好。”
元仲華是敏感多思的人,事事都在心裡多番思量,必要絲絲縷縷理個清楚,想個明白才作罷。婁夫人書信催子嗣本是好事,隻不知道元仲華又如何傷感緻此。阿娈也沒有想明白,隻能慢慢勸慰道,“郎主對夫人一片赤誠,夫人何必如此傷心?”
這話在元仲華聽來完全文不對題,隻是她也沒再多說什麼。
漫雲閣中渡過的這些日子其實高澄一直都在靜心讀書。而大公子的書房距離夫人元仲華的寝居枕霞閣并不遠。從朝露亭下山走不多久的一處山脊上,枕霞閣東側上首位置,突兀而出一座攢尖頂亭子般的小舍,屋小隻如一亭,三面環窗,一面是門,題名“天一齋”。
從遠處看,天一齋絲毫不起眼,隻有那幾條又長又翹的飛檐極盡優美之态。其實裡面更不起眼,屋子小得幾乎隻容一人行止坐卧。倒是屋子外面也似枕霞閣一般有個大大的月台。站在月台上依欄杆眺望,連自己都覺得仿佛置身懸空,如天上之人。往遠處看總是蒼山連綿,雲霧蒸騰,更讓人不知身在何處。
從小便被父親明定為繼位人的世子高澄,戰場上勇猛無人能敵,朝堂上驕矜不可一世,但自從被廢這幾個月以來,就硬是能忍下性子來在這小屋之中閉門讀書。
候在月台上的崔季舒和崔暹叔侄在大公子從石階登上月台的一刹那就立刻看到了,叔侄二人一前一後趨步上前,又不約而同地躬身喚道,“郎主。”
高澄旁若無人地往裡面走去,也沒說話,似乎是要進屋子裡去。
“郎主!”崔季舒跟上來急喚道。
崔暹跟在叔父身後,有意拉開距離,看着這亦朋友、亦君臣、亦主仆的二人。他知道郎主和叔父之間的關系非同一般,自覺地讓出了空間。
高澄停下腳步站定了,不急不忙地回過頭來看着崔季舒問道,“怎麼了?”
崔季舒為難地看了看高澄身後的天一齋,又收回目光看着高澄,頗是難開口地猶豫着道,“郎主……你……你那書齋太小,容不下這麼多人,恐我等失了禮數。”
“是啊,說得沒錯。”高澄淡淡答了一句,又轉身往前走,分明就是沒聽見崔季舒說的話。
崔季舒跟在高澄後面,看着他略有削瘦的身影,似乎多了一層淡淡的沉郁,心裡更忐忑不安起來。
高澄卻在書房門口停下來,忽然又轉過身,看着崔季舒。
崔季舒也急忙停下,崔暹停在更遠處。
崔季舒不解地擡頭看着高澄,這才發現他已滿面烏雲,陰沉沉地看着他。
“郎主……”崔季舒更不解了。
“書房太小了,是吧?從邺城到晉陽也太遠了是吧?騰龍山也太高了是吧?那你還何必來這一趟?還何必認我這個郎主?”高澄忽然暴怒道。
“郎主!”崔季舒忽然笑了,撲通一聲跪在高澄面前,大笑道,“郎主,都是叔正的錯。叔正在邺城身不由己,受制于人,不能為郎主盡忠,請郎主責罰叔正,叔正心甘情願受罰。”
“滾!”高澄怒喝道,接着便擡腳踹向崔季叔。
崔季舒不閃不躲,被踹得身子一歪。沒有不閑不淡的場面話,沒有不陰不晴的标準表情,這才真正是他心裡的世子活過來了。
崔暹沒說話,也沒動。顯然他也看出來了,大公子是雷聲大雨點小,隻是借着與叔父在一起的任性而為釋放出了心裡郁積許久的悶氣。而隻有和他叔父在一起的時候,這對總角之交才會如此默契。
“郎主,叔正心裡無一日不念着郎主,隻是……”崔季舒心裡忽然一酸,落下淚來。“隻是實在身不由己。若是還能像從前一樣有郎主護佑,叔正自然行事方便,如今真是與從前不相同了。”
高澄隻聽沒說話,心裡卻忽然一沉。一向擁有慣了的東西,隻有失去了才明白是多麼難得。隻是他表面上并不做出來,隻是怒道,“也隻有你才這般巧言令色。”說着看了一眼崔暹又道,“幸好季倫不是同你一樣。”
崔暹這才走上來恭敬答道,“叔父人不在此,心卻時時在郎主這裡。隻是怕來得多了有人見疑。”
這最後一句話意思頗深。高澄沒說話,看了他一眼。
“郎主。”這時一個長得很清秀的小仆從石階下上來,走到近前回禀道,“有一位叫楊愔不知何官職者,從邺城來,此刻就在外面求見郎主。”
高澄、崔季舒、崔暹齊齊地轉頭看向小仆。小仆略低着頭,平靜地等待着大公子的吩咐。
“你說的是誰?”高澄有點不敢置信地問道。
“楊愔,從邺城來。”小仆又回道。
“不見,不見。這是讀書的安靜處,不見外臣。”高澄立刻吩咐道。
“是。”小仆又是極平靜地領了命,卻并沒有走,又侃侃道,“楊愔說若是郎主不見,還請回禀,他少年時也曾在晉陽騰龍山茅舍中讀書。此番回來憑吊故人,仍居于此處。盼與大公子切磋學問,好向大公子請教一二。大公子若是今日不見,不敢奢求,隻在茅舍中候見。”
高澄揮揮手,小仆去了。
看來楊愔早知道高澄不會見他,所以也并不癡心渴求。
楊愔出身弘農楊氏,也是北朝的世家大族。父親累積至司空,隻是楊氏被爾朱氏滅了族。幸存的楊愔深得大丞相高歡的喜愛,況又學問極好,所以幾番波折又被大丞相接到邺城,剛剛升了太原公開府長史。
關鍵之處在于楊愔和此時風頭正熾的二公子太原公高洋一直往來密切,況他也算是高洋的人,何必舍近求遠地來晉陽見高澄呢?
“楊愔這個人,城府極深,他到晉陽來見郎主,究竟是什麼意思?”沒有外人在,崔季舒說話很放得開。這個問題是在場三個人心裡共同的疑問。隻是崔季舒的語氣顯然是偏樂觀的,他确實就是這樣的人。
“管他什麼意思,回鄉憑吊故人,不過是恐過門不入失了禮數,與我何幹?”高澄不留痕迹地撇開了。
“大公子這裡是清靜處,确實不該讓外人沾染了。”崔暹也淡淡道。
崔季舒沒再多說話,其實他心裡早就開始想别的事了。現在郎主的心意如何,他還沒有完全弄明白,隻恐他日後又左搖右擺,不如現在他重生妙計,試探試探,順便幫着郎主一舉定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