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第236章 :争河橋慷慨多悲歌(八)
陳元康心裡一跳,看着高澄面對着篝火,呈現給他的側顔,鎮定又從容,這才放心些。“武衛将軍在他自己帳中,世子不必擔心。”這話其實是一語雙關。
“宇文黑獺計謀多端也是在明處,這個侯和還要長猷兄多多留意。”高澄繼續用幹樹枝撥弄着篝火,喁喁吩咐道。
陳元康沒說話,也低下頭看篝火。他在侯氏父子身上費了多少心思也隻有自己知道罷了。從他知道了世子第一次去建康就被侯景暗中算計開始,到後來在長安,在洛陽,以及前次小關、沙苑,他回回留意,心裡很清楚。
有些事不隻他知道,崔季舒也知道。他之所以肯告訴崔季舒,是因為崔季舒是世子的摯友,又時時在世子身邊,總能為世子防備一些。從前的世子驕傲、任性,脾氣暴還一點不肯隐忍。他怎麼敢告訴世子?
陳元康擡起頭來,一眼看到高澄正看着他。
“世子為什麼把侯景留在河陰?”他盡量放輕緩了語氣問道。
“沒他在總比有他在好。”高澄也不閑不淡地回答他,轉頭去看篝火。
“世子是覺得侯景有什麼異常?”陳元康繼續問。
“長猷兄是有心人,怎麼反來問我?”高澄抛掉了手中的幹樹枝,又轉過頭來看着陳元康。
陳元康也不躲不閃,也許現在算是個合适的時候了吧。“世子既然什麼都明白了,恐怕日後要處處留意,怎麼反帶着侯和一起呢?”
“總比把他們父子放在一起好。侯景是侯景,侯和是侯和,父子也未必一體。既然有人連連壞事,總得找個人彌補。”高澄一直語氣疏淡,不像是心裡有多麼大的怒氣。
陳元康知道,世子此時已經是心中有數。按侯景的行徑,多次加害,多次壞事,世子今日知道了居然還能忍得住,也實在是難為他了。隻是自此以後心裡已經是泾渭分明,再也不同于從前,更要小心加倍,還不得不與之周旋,說不定哪天情勢突變也未可知。這中間的分寸、尺度,拿捏起來怎麼樣才能恰到好處,這是給世子的大難題。
有些事不明白也就算了,可是既然明白了還要裝作不明白,還要做到和從前一樣,還要表裡不一地面上維持原狀,心裡時時提防,真是難上加難。難得高澄還能這麼風清雲淡,又能不着痕迹地把就侯景推離了他和宇文泰的争鬥以防止他暗中壞事,又用侯和來鉗制、權衡,已經算是做到極緻了。
陳元康看高澄好整以暇地又開始撥弄篝火,像是很有閑情逸緻的樣子,但從火光的映照中又能看出來他微鎖的眉頭再也不像從前那麼舒展了,他心裡的壓力也可能而知。
“大将軍!大将軍!!”急聲呼喚由遠及近傳來,聲音焦灼而且有些慌亂。
陳元康和高澄同時擡起頭遁聲望去。
“大将軍,西寇來了!”那個焦灼的聲音已經到了近前禀報。
前不久剛剛西撤的西魏軍本來已經是逃得無影無蹤,但不知什麼原因,竟然這麼短的時間就能去而複返,如同潮水般湧來。東魏軍本以追擊為目的,疏于防守,更沒想到西魏軍反攻得這麼快,頓時整個大營就慌亂了。
西魏軍早有準備,火弩連發,不大功夫就把東魏軍的大營變成了一片火海。西魏軍将東魏軍大營團團圍住,來不及和沒機會逃出的東魏軍将士紛紛葬身火海中。慘叫、痛哭、怒罵聲聲高震天,連成一片。
幸好大将軍高澄在瀍河邊的篝火處和輔國将軍陳元康在議事,這才幸免葬身火海。遠遠看到火光沖天,聽到喊叫聲連天,高澄一時簡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陳元康心裡也暗自感歎,宇文黑獺與大将軍以兄弟相稱,又得過大将軍放歸關中之恩,行事卻如此決絕,絲毫沒有一點情義。看一眼高澄,望着遠處的大營似乎不為所動,但心裡是什麼樣的煎熬誰都不知道。
高澄忽然擡手将手指放在唇邊吹了個口哨,他的坐騎聽到主人的招喚不一會兒便飛奔而來。這匹大宛馬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麼事,顯然是心情不錯,足蹄之間輕快地小跑而來,聽話地停在主人面前。
高澄飛身上馬,毫不憐惜地向着馬股狠狠抽了一鞭子,大宛馬又驚又痛地一聲長嘶便如同深深知道主人的心意一樣,向着着火的大營飛奔而去。
“大将軍!”陳元康這才明白過來,喊一聲已經是來不及了,趕緊命人牽馬來,自己也飛身上馬追了過去。
火海一片,把夜空都照亮了。
高澄集結了逃出來的将佐兵士,号令與西魏軍大戰,同時接應尚困在營中的東魏軍将士。天昏地暗之間不分你,兩魏各自傷亡慘重。但尤以東魏軍落了下風,漸漸難敵。
陳元康眼見大勢已去,緊随高澄,不敢離開。
“大将軍,不如先回河陰再做定奪,如此苦戰不是良策。”陳元康一邊奮力擊退一波又一波的進攻一邊苦勸。
此時激戰一夜,天色漸漸轉亮,火勢慢慢退去,兩魏混戰又陷入膠着之中。這樣拖延下去消耗體力對誰都沒有好處。硝煙彌漫,在特别寒冷的冬天裡連煙霧都好像被凍結了一樣在空氣中久久不改其形态。
眼看着師勞兵疲,高澄心裡也明白,恐怕也隻能如陳元康所說了,但是又萬萬不甘心。可是這個時候一刻千金,容不得他再猶豫不決,幾乎就是瞬間,心裡已經是痛下決心。
“世子……”陳元康喚了一聲,欲言又止。
擡頭觀望形勢,準備整軍收兵暫退河陰,無意中向遠處掃了一眼,同時聽到陳元康喚他的聲音。一眼就看到了鋪天蓋地已經到了眼前的西魏援軍。想必是陳元康也看到了。
時間好像一下子靜止了。混戰中的西魏軍和東魏軍都停止了,以不同的心情看着由遠而近已到眼前的大股西魏援軍。率援軍而來的就是丞相宇文泰、骠騎将軍趙貴、車騎将軍于謹。
西魏軍頓時受了鼓舞,人人心裡覺得大勝就在眼前。
東魏軍卻喪氣立現。不隻是将士軍卒,連陳元康都覺得這一次恐怕真的很難過去了。河陰在後,但城中侯景未必肯救,就算肯救也來不及。前無援軍,隻能孤軍奮戰。
高澄心裡也明白此刻危難,但他居然鎮定得住,盡管心裡已經是搜腸刮肚、頭緒紛亂,他卻能穩坐于馬上,看着宇文泰率軍到了眼前。
“世子,成敗隻乃一時,臣願用性命保世子先回河陰,再做定奪。”陳元康提馬靠近高澄低語道。隻要保住大将軍,來日方長。
“你肯黑獺也未必肯。”高澄握緊手中劍也低語道。
宇文泰完全沒有那時堕馬的狼狽,也看不出有摔傷,反倒是精神熠熠。
“大将軍在洛陽徘徊日久,就不思歸嗎?”宇文泰将手裡缰繩提了提,讓坐騎又上前數步,向高澄大聲問道。
宇文泰身後的西魏援軍幾乎是一眼望不到邊,而且個個盔明甲亮精神實足。宇文泰如被衆星捧月,但他眼中并無殺氣,問話的語氣也不像是諷刺、嘲弄。
高澄知道宇文泰是個穩重不輕浮的人,大軍在後為援,也用不着這個時候逞盡口舌之鋒利來戲弄他。
“若不是丞相數次相擾,我又何必留連不去?”高澄坦然答道。他說的也是實話,兩魏現在實力相當,誰想勝誰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誰也不可能一舉使對方滅國。
誰都想占先機,誰都在時時觀望以應天時,誰都不肯先低服。
“大将軍!大将軍!!”就在兩軍劍拔弩張形勢微妙,是戰是和決而不下,形勢微妙之際,忽然傳來雜沓的馬蹄聲。東魏武衛将軍侯和遠遠地策馬奔來,人還未到近前就大聲喊道,“大将軍,援軍到了,大都督高敖曹來馳援大将軍。”
侯和的聲音在陣前響徹,不隻是高澄聽到了,陳元康聽到了;宇文泰、趙貴、于謹全都聽到了。
“高敖曹”這三個字一提起就能讓西魏軍為之變色,東魏軍為之精神振作。高敖曹是東魏第一猛将,百戰不敗,西魏軍聞之膽寒。誰都沒想到在這個千鈞一發的時候高敖曹突然出現,本身這個名字就可以抵得過十萬甲兵。
宇文泰身邊的趙貴已經摘下弓,悄無聲息取了一支箭,靠近了宇文泰低聲道,“看來主公的好意要付諸東流,高澄不足慮,侯景奸詐,主公肯的侯景未必心裡真肯。不如趁此機會攻其立足未穩。”
宇文泰看一眼高澄,向趙貴低語道,“元貴且慢,此時不是時機。”像是要攔阻趙貴的意思。他心裡也從未這麼糾結過,忽然想起建康初識時,那個辮發袴褶、神采飛揚的少年。那時候他是子惠,他是懷朔人。
但是趙貴已經張弓搭箭。
武衛将軍侯和的坐騎已經到了高澄面前。接着大聲重複道,“大将軍,大都督高敖曹已經到了!”
高澄面色陰沉,縱馬過來逼近侯和,“如此甚好,武衛将軍,我命你為前部先鋒,為大都督之導引,此刻便命你先去攻打西寇前部,等大都督到了我自然命大都督去接應你。”
侯和怔住了,高澄的聲音又陰又冷,盯着他的目光犀利無比,讓他心裡又怕又恨。
“大将軍小心!”就在侯和不得不唯唯諾諾受命的時候,忽然聽到陳元康一聲大叫。同時陳元康已經催馬奔過來。
高澄聽到陳元康的聲音擡頭一眼掃到一支箭向着自己射來。這一瞬間心裡千百個念頭轉過。陳元康揮劍來撥擋,他的身子幾乎已經要飛離了自己的坐騎,但終究還是差之毫厘。
高澄身子側了側,自己耳朵裡清清楚楚聽到了一聲又鈍又悶的響聲,比誰都聽得清楚。巨痛的感受卻沒有那麼明顯,隻有那個聲音深深地刺激到了他。陳元康、侯和、東魏軍的将士們,都怔住了,眼睜睜地看着大将軍高澄從馬上跌落。
高澄在落馬的一瞬間倒下去的那一刻,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宇文泰,和宇文泰身邊尚且弓箭在手的趙貴。宇文泰那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還像是他在建康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那樣,一模一樣,好像從來沒有改變過。隻是他唇邊那種若有若無的微笑再也沒有了,他再也沒看到過他那樣笑過。
“大将軍!”陳元康好像一下子渾身就被冷汗浸透了,在他眼裡什麼都不存在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馬上下來的,不知道是怎麼到高澄身邊的,就看到高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世子!世子!世子!世子!……”陳元康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樣拼命連聲呼喚。
西魏軍這邊,宇文泰眼睜睜盯着眼前。這确實是他想要的結果嗎?何況一人之死又能如何?他要的是兩魏一統,不是你死我活的兄弟相殘。
“生擒東賊!”骠騎将軍趙貴舉劍号令。
東魏軍這邊還怔在馬上的侯和一下子就慌亂了,此時他腦子裡完全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然而這時如排山倒海的馬蹄聲和呼嘯聲傳來。
侯和遁着聲音一瞧,心頭頓時一喜,然後因為這一放松,身子酥軟得像是無力坐在馬上一樣就要堕下馬去了。這次真的是東魏第一猛将高敖曹率大将軍來馳援了。
那匹毛色棕黃的大宛馬如四蹄騰空一般騰雲駕霧而來。馬上的高敖曹如金甲天神,手裡提着馬塑怒目圓睜,大聲喝道,“宇文黑獺留下性命!”他身後将士兵卒皆如天兵天将一般直撲向西魏軍。
陳元康連聲呼喚終于看到高澄慢慢睜開眼睛。
“世子……”陳元康聲音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長猷兄……速回河陰城……”高澄低聲吩咐,“傳消息至西寇,就說我傷重……”高澄聲音雖然有些虛弱,但還算是聲氣連貫。“告訴大都督,不可窮追西賊,擊之令退便可,然後回河陰再商議對策。”
陳元康一下子就明白,世子是想借機使計,也真難為他用自己做苦肉計。陳元康喉頭如鲠,心頭痛不可當。
“長猷兄,我沒事……”高澄已經面色蒼白,還微笑着安慰陳元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