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9.第449章 命懸一線
第二十八章:蠢蠢欲動
高澄再轉過頭來,面頰上明顯有淚痕。他不是一個能狠下心的人。
元仲華從來沒見過他哭的樣子,她心裡受了震動,把所有的心思都收了起來,隻想寬慰他,但她并不擅此道。
她将身子轉過來,對着高澄。“夫君累了嗎?”這是她想當然的一句話。他神态那麼疲憊,她能看得出來。
一天一夜這麼久,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即便是心腹之人,即便是他的奴才,雖對他小心翼翼,再盡心也不過是謹慎小心,生怕有什麼疏漏,誰會管他累不累?
“下官愧對殿下。”高澄的聲音低沉嘶啞。他心裡滿是話,可是一句都不能對她說。總有種不祥的預感,從今天起,他們就要漸行漸遠。他當然絕不允許如此,但眼下又不得不去做一些被迫要做的事。
元仲華忽然輕輕一笑。
高澄訝然。他以為她會縱着性情與他使氣,她也曾經那麼倔強。可是她為什麼會笑?
“夫君沒有什麼愧對妾之處。今日所得一切皆是妾命中所求。夫君何過之有?”元仲華擡起手,輕輕地用手指拭掉高澄眼下的眼痕。她肩頭的赤色帔帛慢慢滑落下來。
她的手指涼涼的。高澄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裡再也不放開。聽她剛才說的話,他覺得有些陌生。這不像是元仲華說出來的話,倒像是個遁入空門的比丘。
她有時候敏感多疑,有時候倔強任性,總是讓他在心裡無可奈何,兩個人也沒少互相鬥氣。但越是他情勢艱難時她反倒越溫順、柔和,體貼他的心意。這時她給他的是一個驚喜,讓他不忍離去,不舍得離去。
但是他總不得不離去。
“殿下隻要記得,阿惠心裡隻有殿下一人。”他将她的手心貼在自己腮邊,喃喃一句。
阿娈本以為世子來了會在這兒的時候久一些。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高澄隻呆了沒多久就走了。來時匆匆忙忙,走時戀戀難舍。雖不見諸形貌,但阿娈久在此服侍,也是看得出來的。
等到世子一離開,這院子裡好像立刻就空下來了。她進了屋子裡面,裡面沒有奴婢,安靜得像是沒有人一樣。
走入内寝中,看到元仲華仍然坐在窗下銅鏡前的背影,忽覺孤寂和失落。阿娈從元仲華身後看到,她手裡正拿着一對點翠金爵钗在出神。
“殿下……”阿娈輕輕喚了一聲。
元仲華沒有轉過身來。
“世子去李氏那兒了。”阿娈還是回禀了。
“知道了。”元仲華怅怅地道。好像對此事并不很上心,隻是忽然又歎道,“月光也很久不來我們這裡了,她一個人在做什麼?”
阿娈知道她說的是柔然公主。這正是眼下阿娈最大的心病。說不上來為什麼,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也隻能輕輕歎道,“與殿下疏遠了。”
回想起數月前種種在一起的日子,元仲華心裡也免不了都是感歎。但她卻是不明白的,為什麼月光終究還是疏遠她了?
第二十九章:命懸一線
長安城又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每到此時,魏宮裡遍灑陽光,就讓人覺得會把積攢了一冬天的陰霾全部清除得幹幹淨淨。
長安魏宮,在陽光的映照下金碧輝煌,顯出一派盛世的氣象。兩儀殿的位置很特殊,在内朝和外朝之間,稱為中朝,本來應該是不偏不倚的中庸氣質。
但是此刻,兩儀殿的宮院裡肅立的宦奴們卻個個垂首恭立,一動不敢動,滿是緊張的氣氛。而且這種緊張還非同尋常。他們個個都聽到了年輕皇帝的咆哮聲。這簡直是想都不敢想的情景。
突然“呯”的一聲巨響,毫無征兆之間殿門被撞開,一個身着朝服的顯貴已經從殿内大步走出。居然是掌宮中宿衛軍的骠騎将軍趙貴。
“去傳太醫令,今日在值的太醫令全都傳來。”趙貴盡管面色鎮定,但宦奴們都從這位郡公的語氣裡體會出了事态的嚴重,于是立刻就行動起來,同時猜測着殿内究竟出了什麼事。
不用猜,很快就知道了。
太醫令來得速度非常之快。而沒過多久,就從兩儀殿内擡出一乘軟榻。小宦官們小心翼翼,居然是大丞相、安定郡公宇文泰親自護送着軟榻出來。
榻上躺的人面頰如同白紙,嘴角猶有皿迹,讓看到的人心裡驚愕不已。這榻上躺的昏厥不醒的人是左丞蘇綽。大丞相宇文泰最看重的人,不是心腹猶勝似心腹。
大丞相宇文泰一向不是凡事假以顔色的人,可是這時他從兩儀殿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毫無掩飾的怒容。
宦官們是最敏感的。前有孝武皇帝的宮闱之變,時間并不算久,先皇文帝元寶炬剛剛崩逝,難道又有事情要發生了嗎?
然而沒有人留意到,兩儀殿内這時氣氛的緊張更勝于殿外。當臣工們都選擇随着大丞相蜂湧而出時,不一刻前還激烈争執的大殿頓時就空寂下來。
年輕的新皇帝元欽簡直無法忍受,這些大魏的臣子,絕大多數都選擇了追随大丞相宇文泰,都棄他而去。剩下寥若無幾的零星幾個老弱低級官員都是他連名字也叫不上來的。他們之所以留下也全都是出于觀望的老奸巨滑心态。
元欽怨恨地盯着大敞的殿門,直起身子,猛然站起來,大怒道,“大魏有此等臣子,實乃是大魏之恥,孤在此座上更是孤之恥也!”
皇帝隻顧宣洩憤怒而口無遮攔,那數個臣子面面相觑。
“主上慎言!”宦官阿秀吓得面色慘白,幾乎都和剛擡出去的蘇左丞一樣了。
這時那幾個臣子已經交換過眼色,一起向皇帝叩辭出去了。
天黑了,沒有了陽光,即便已到仲春,夜裡還是微有寒意。
大丞相府的後宅裡,雲姜一直到兩個小郎君彌俄突和祢羅突睡得深沉以後,一切瑣事才算是完結了。南喬就是在這個時候向她進言的。
雲姜住的屋子比起原來長公主、嫡夫人元玉英的屋子簡陋許多,她好像也并不在意,心思隻在兩個小郎君身上。
對長公主遺留下的世子陀羅尼保持着一種很有分寸又恰到好處的關照,并不多事。其他就是該任由決斷的事也總是以靜制動,從來不多興一事。名義上代主中饋,而這個“代”字,雲姜把握得很好。
“雲姬,郎主回來了,趙太保和骠騎将軍也來了。郎主很不高興,聽說是宮裡出了大事,也不知道大娘子怎麼樣。”南喬向跪坐在席上的雲姜回禀。
這屋子裡隻有她們兩個人,這正是一天裡雲姜剛剛能輕松下來,能安靜的一刻,她往往不喜歡奴婢們打擾,而南喬是例外。她對南喬是格外優遇的。
南喬對雲姜的态度也是從剛開始的欲拒還迎,心情複雜,到後來的放下心結,再到現在的信服。越來越覺得雲姜可依可托,心裡總感歎長公主看人目光如炬。
南喬話裡的“骠騎将軍”其實是指宇文護,他也得到了江陵侯的爵位。這個人總是在不動聲色中出其不意,現在不管是在宇文泰府裡,還是在長安的大魏廟堂,宇文護都成了不容忽視的人物。
難得的是,宇文護不谄媚,對宇文泰的世子禮敬而不以小人之态過分親熱。
中山郡公趙貴現在任升太保,也仍保留着骠騎将軍的官職,甚至兼任禦史中尉,有開府之權,稱得上是熾手可熱。他一直都是宇文泰毫無疑問的心腹。
倒是宇文泰自己,在邙山之敗後欲辭去大丞相,皇帝元欽固不許辭。宇文泰最後還是拒絕了皇帝想把他的爵位從安定公變為安定郡王的意圖。
“大娘子”更是隻有在雲姜面前南喬才會叫出來的稱呼,指的是長公主元玉英撫養長大的女兒、宮裡的皇後宇文憐愛。
“皇後前幾天命人來吩咐說想回府看看,可能就是這幾天吧。”雲姜沒直接去接南喬的話題,但南喬很快就明白了雲姜坐以觀變的意思。
雲姜不是一個遇事風風火火的人。
“彌俄突昨日和今日都不再咳嗽,想是病好了,也該帶着他去給父親定省,拜見兄長,懂得孝悌之道才是。”雲姜又緩緩絮語。
園子裡,宇文泰的書齋,氣氛可就沒那麼溫和了。書齋外面,遠遠站着的奴婢們雖然聽不清楚裡面說話的聲音,但能聽到咆哮的怒吼。而從聲音裡辨别出來居然不是郎主大丞相,而是趙太保。
宇文護安之若素地坐在角落裡一動不動。書齋裡的燈沒幾盞,他又坐在不顯眼的地方,誰都沒留意他是什麼神色。
宇文泰也沒理會趙貴,任由趙貴發脾氣。其實是因為,趙貴發脾氣就是等于是他發脾氣,他也一樣是消氣的。
趙貴胡亂痛罵了一陣,并無所指,但三個人心裡誰都清楚他罵的是誰。
趙貴罵累了,自己回到宇文泰面前的幾案邊坐下來,正好和宇文泰隔着幾案相對。宇文護離他們就稍遠一些,變成了他是旁聽的格局。
“主公,”趙貴的聲音終于恢複了正常。“他做了這麼久的皇帝,****與主公做對,處處吹毛求疵,根本就是事事針對主公,主公何必還要再忍下去?先帝臨終不是也曾經說過,主公可自立?”
趙貴巴望着宇文泰能趕緊下了這個決心。當日就是他把宇文泰推上了大行台之位,一舉取得關中為本身之本。今天在趙貴看來,宇文泰為了元氏實在是盡心盡力,但奈何元氏氣數已盡,那還有什麼必要死守不放?難道真要等着被東寇滅了的那一日才後悔嗎?所以這樣的話在趙貴看來,沒有任何說不出口之處。
“元貴,國不定安之時豈能生變?我的心元貴還不明白?是否取而代之不是吾從來之願。東寇不滅,我哪兒來的這種心思?我之痛惜隻在蘇先生,也不知道現在如何了。”宇文泰并沒有痛斥趙貴說出那樣大逆不道的話來,宇文護看得清清楚楚。
主公對蘇綽這麼憂心,趙貴是完全理解的。蘇綽确實是給宇文泰出了不少的主意,也确實條條都有建樹,這是無可否認的。
趙貴疏解了怨恨,已經是夜深了,便告辭而去。隻是他臨去時沒有留意坐在暗影裡的宇文護一動沒動,沒有要跟着他一起離開的意思。
等到趙貴出去,屋子裡沉寂下來,安靜得像沒有人似的。直到過了一刻,宇文護才起身從暗影裡走出來。他走到宇文泰面前,在剛才趙貴坐過的地方坐下來。
“叔父,”他端詳着宇文泰的臉色,“太保說的沒錯。”他首先肯定了趙貴的意圖。至于他肯定的是趙貴的什麼意圖,不用解釋宇文泰自然明白。
宇文泰擡起頭盯着侄兒,“這麼說你也和他想的一樣?”看不出來他是肯定還是否定,究竟是贊許還是不許。
“侄兒和他想的不一樣。”沒想到宇文護否定了。
宇文泰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爾究竟何意也?”仍然看不出來他是什麼意思。
“叔父自立已是順應天意民心的事,但侄兒勸叔父:取而代之則可,留下後患不可。”他仍然直視着宇文泰,等他的反應。相信他的話什麼意思叔父明白。
“如何不留後患?”宇文泰倒好像真的不明白。
“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叔父切不可學高氏父子縱了孝武皇帝,遺留下禍患無窮。”宇文護也不忌諱,終于還是把話說明白了。
如果不是高歡、高澄父子糾結的心思下對元修的百般縱容,當初就幹脆處置了元修,也不至于後來有另立關中一帝的結果。而此後元修慘死,高氏父子也免不了再受人诟病。
沒想到宇文護一開始僅出于本能就把問題想得這麼深刻、透徹。如果說趙貴總是有些沖動,那麼宇文護就是完全可以行事幹淨、利落了。
宇文泰大笑道,“爾真乃我子也。”
宇文泰沒多一句評價,不置一辭。可說出“乃我子”這樣的話分明又是肯定。
宇文護見機叩辭,也不再多說。
宇文泰原本憂慮自己兒子都年紀小,可沒想到侄兒宇文護倒這麼能幹,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他深感欣慰的同時又覺得不知哪裡總有點不牢靠。
魏宮中消息其實傳得很快。
就在天色暗沉下來,皇後宇文憐愛心裡焦灼的時候,她的心腹宮婢湘芷幾乎是急步如飛地進了延嘉殿的正殿。
太子元欽繼位以後,新皇帝的寝宮選擇了甘露殿。元欽沒有選擇先帝、他的父親元寶炬住過的昭陽殿。不知道是因為禁不住太多的傷感回憶,還是表示絕不走像父親一樣的路,才做了此種選擇。
皇後的寝殿棄了鳳儀殿而選擇了延嘉殿是憐愛父親大丞相宇文泰的意思。憐愛自己倒沒有什麼特别所指,隻是她的夫君元欽希望皇後的寝殿還在鳳儀殿,因為距離他的寝宮甘露殿很近,來往方便。
宇文泰卻是因為鳳儀殿住過的兩位皇後:乙弗氏和郁久闾氏,都沒有什麼太好的結局而本能地想棄了此處。
延嘉殿雖然在甘露殿北面更遠的地方,但是從無人在此居住過,至少是幹淨的,并且有個很美好的名字。宇文泰并沒有和誰商量過此事。
元欽因此而忿忿。
湘芷進了正殿,一眼看到皇後正坐在大床上捧着那一卷早就爛熟于心的《女訓》就知道皇後也是心不在焉的。
湘芷幾步奔過來,跪下來急急回禀,“殿下不好了。兩儀殿裡出了大事。”湘芷不等皇後問,就一口氣把自己知道的全說了出來。
原來今天兩儀殿上中朝,出了個大不小的事就引起了誰也想不到的軒然大波。
自從西魏立國之後,總是災禍不斷。不隻關中連年天災,其它地方也時時如此。今年新皇帝登極第一年就遇到了此等事。
河北某郡,去年秋天大雨連綿不斷地下了數十日,實屬罕見,以至于洪澇大災淹了無數的良田民宅。好不容易等到冬天,剛剛有所恢複,沒多久又是大雪一場接着一場。雪災也同樣連綿數十日,幾乎是民宅倒盡,餓殍遍野,到了易子而食的境地。
正好趕上彼時兩魏大戰,既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去救災。終于等到戰禍過去,新帝繼位,在左丞、度支尚書蘇綽運作之下有餘力去救濟。
但事情的原因也是因蘇綽而起。此郡太守某君,是個幹才,人倒也不壞,就是有一樣:實在是愛财如命。财貨經手,沒有一指不動的時候。本性如此,就是到了這個時候也不能例外。
貪貨過巨,終于引起上官察知。偏上官格外清廉,不容此等人,于是一意上報,直達天聽。皇帝元欽先是知道了這事,雷霆震怒。
然而後來更讓他驚怒的是,這事原來大丞相宇文泰早知道了,隻是對此人小施懲戒,仍留任以觀後效。再後來,元欽又知道,郡守某君是蘇綽薦于宇文泰的。便覺得是蘇綽任用私人,宇文泰姑息心腹。
蘇綽是得宇文泰敬重之人,也确實為宇文泰出力不少。元欽本來就一直不滿蘇綽如此為宇文泰盡心盡力,這下更是誤會加深。
今天兩儀殿上議如何治貪。大丞相宇文泰的意思是無防放寬一些,因此現在正是國貧力弱之時,大戰方歇,百廢待興,而且将來也免不了再戰,正需要的是能員幹吏。
皇帝元欽聽了宇文泰訂的标準,所謂貪員渎吏,比起南朝,還有東寇都寬松了許多,就已經是心裡不快。畢竟年輕氣盛,又剛繼位,就想一力振作起來。
早聽過傳聞中蘇綽給宇文泰的進言:如何任用貪渎之人,如何以貪渎之人治貪渎之人,而人主如何從中取利。元欽覺得這些都是玩弄權術,并不正大光明都是不屑與聞的。
今日在兩儀殿内,不知怎麼就談到此處。蘇綽附議宇文泰,終于引起了皇帝元欽的勃然大怒。
元欽把長久以來積壓在心裡對宇文泰的痛恨全都發洩在了蘇綽身上。他不能去指責、斥罵宇文泰,難道連蘇綽也不能罵了嗎?
皇帝奮然而起,斥責起來大有不可收之勢,這也是蘇綽完全沒想到的。
蘇綽其實是久病體虛之人,早就一條命去了七分,還剩三分也是勉強支撐着,哪裡還禁得住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和氣惱。
于是兩儀殿上大魏臣工們親眼看着蘇左丞在皇帝的斥罵中吐皿暈厥。
這事也是完全出乎宇文泰意料之外的。
元欽年紀輕,不懂事,他是知道的。但再怎麼樣元欽是自己的女婿,文帝臨終托孤,他雖未應什麼,但也确實有憐意。
誰能想到這個小皇帝的性子竟然這麼暴烈,他在這一霎時才想起來,元欽,畢竟是乙弗氏的兒子。
宇文泰是先見得皇帝元欽暴怒,他不便立刻呵斥。然而等到他終于忍不住要奮然而起的時候,蘇綽就已經倒下去了。
宇文泰心裡真是後悔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