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駱影楓跳下馬來，将馬缰一甩，狠狠的說道：“實在太倒黴！别的部隊都開花結果了，就咱們還沒有開齋。要是讓這麼一小撮的突厥人跑回去塞外，實在是丢我們勇字營的臉。”

　　風飛宇笑了笑，沒有說什麼。他原來是神策軍的軍官，自從經過特别的手續調入鷹揚軍之後，他對這支部隊感覺到非常的新奇。從個人感覺來看，這支部隊并不是一支具備高雅氣質的部隊，絕大部分的士兵都是來自窮苦農村，認字不多，即使軍官，也都是那些從農民出身在學校學習過簡單的初步軍事指揮知識的人，在他這個内行人看來，許多地方都需要改進。

　　好像這次戰鬥任務，在他看來，隻要将突厥人攆回去塞外，就算圓滿的完成任務了。可是駱影楓卻偏偏要将突厥人趕盡殺絕，這不是沒事找事嗎？突厥人都機靈的好像兔子一樣，河東道這麼大，他們騎兵團就一千來人，怎麼可能追到突厥人？

　　金秋九月，河東道的水果都成熟了，道路兩邊，都是紅色的棗子。以往突厥人總是搞破壞，成熟的棗子，都被突厥人糟蹋掉了。但是今年，鷹揚軍成功的将突厥人攆到了雲州，這滿山的棗子，好像是沒有主人一樣，自由的生長，因此非常的豐碩，看起來極其誘人。

　　馮飛宇下意識的鄉下伸伸手，想要從路邊的棗樹拉幾個紅棗嚼一下，卻被駱影楓快速的壓住他的肩頭，駱影楓低聲說道：“老風，不可以。”

　　風飛宇站直身子，疑惑的看着他：“怎麼啦？”

　　駱影楓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老風，真是不好意思，你來了還沒幾天，有些東西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這老百姓地裡的東西是絕對不能動的，樹上的果實也是一樣的，凡是老百姓的東西都不能動。”

　　風飛宇有點詫異的說道：“扒拉兩個紅棗都不可以麼？”

　　駱影楓有點嚴肅的說道：“不可以的，一針一線都不可以。”

　　風飛宇無奈的說道：“這些棗樹都沒有主人，豈不是白白的浪費了？”

　　駱影楓說道：“咱們不能确定棗樹有沒有主人，就算沒有主人，等地方官員到達這裡以後，這些棗樹也會有主人的。咱們如果要棗子打打牙祭，可以問地方官員要，卻不能直接從樹上摘。”

　　風飛宇狐疑的說道：“那他們……”

　　回頭看看路邊的部下，隻看到他們有的人在遛馬，有的人坐在地上背靠着背休息，也有些人無所事事的蹲在那裡。但是道路裡邊的杏子，和道路外面的棗子，都沒有人進去動。遛馬的都小心翼翼的拉着馬缰，不給馬兒偷吃的機會。

　　看到風飛宇的訝然神色，駱影楓笑了笑說道：“沒辦法，咱們的頭紀律抓得嚴，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違反一項都是掉腦袋的事情。連楊鹭飒那麼高的長官都被處罰了，我們這些小兵更沒有那個膽量。而且，都是窮苦人家出身，知道老百姓的艱苦，幾個杏子紅棗說不定就是救命的糧食，扒拉沒了就會出人命的。”

　　風飛宇有些窘迫的說道：“哦，原來如此。”

　　心裡卻有些不以為然。

　　要是連吃點沒主的東西，都不可以，這兵當得有什麼意思啊？

　　他在神策軍，那可是走到哪，吃到哪，不要說這些沒有主人的紅棗，就算是有主人的，他們扒拉光了，主人也不敢說什麼？不就是幾個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麼？有什麼了不起的？

　　駱影楓說道：“都是我這個做哥哥的沒跟你說清楚，下次咱們收兵了，你到我家裡去，我請你吃個夠。”

　　風飛宇好奇地說道：“是啊，我還沒問你是哪裡人呢？”

　　駱影楓滿懷感觸地說道：“我是襄州人，土地都在我爹爹手中賣光了，我沒活幹，整天靠給别人打短工，家裡窮得揭不開鍋，老婆孩子天天挨餓，我實在沒有辦法，聽說鷹揚軍招人，我就混在鐵然族人裡面去了，他們看我身材高大，沒病沒痛，就給招上了。”

　　“原本在舒州的軍事學校裡混了半年，出來在步兵部隊幹了三四個月，後來又給調騎兵來了，嘿，這東西，平常看着沒什麼，真要指揮起來還真有點難度。要不然上面也不會專門把你這個騎兵教官調來咱們部隊，以後就得看你的了。”

　　風飛宇有點臉紅的說道：“我沒什麼的，大家共同努力嘛！我其實就是想找李克用、李存孝這混蛋報仇雪恨，我的兄弟都死在他手裡了。說心裡話，我也沒想到過要在鷹揚軍幹多久，說不定抓住了李克用我就回去京城了。”

　　駱影楓笑着說道：“沒說的，咱們莊稼漢，就是太白，誠懇，你想走，沒說的，哥随時送你。”

　　風飛宇說道：“你現在家裡怎麼樣了？聽說土地改革開展得轟轟烈烈的，你家裡得到很多好處了吧？”

　　駱影楓笑道：“啥好處，土地呗。我家裡除了老婆，還有三個娃，加上我，總共五個人，每個人分了五畝旱地，三畝水田，隻要好好的耕種，總算能吃頓飽飯了。”

　　風飛宇訝然說道：“你家裡有足夠的勞動力麼？就你一個男人，你還出來打仗？”

　　駱影楓笑道：“我不出來打仗誰來打仗？你以為這土地分了給你就是你的，别人還要來搶的，那幫地主老财要是殺回來，不說土地，命都沒有了，這仗我不打誰來打？沒辦法的事情。到手的東西可不能再給人搶走了。你看咱們身後這些二愣子，都是家裡分了土地的，自願出來保衛勝利果實的。别看他們整天傻乎乎的，真要打起來，都是拼命的家夥，一個頂三個。”

　　風飛宇皺眉道：“那你家裡的土地怎麼辦？你老婆帶三個娃能忙過來不？”

　　駱影楓拍拍他的肩頭說道：“村裡都安排好了，有人專門組織互助組，先幫軍烈屬，再幫軍屬，最後幫其他人。我在外面打仗，家裡的事情不用擔心。老婆讓人捎信給我，說家裡的地都已經犁開了，就等着春耕播種了，娃也都準備上學了，讓我不用擔心，安心在軍隊裡幹。我是沒說的，得給他争臉。唉，就是這些混蛋突厥人整天跟我們捉迷藏，累死我了，要是抓不到他們，實在丢臉哪。”

　　風飛宇有些半信半疑。

　　他一向都以為鷹揚軍是靠高薪維持部隊的戰鬥力，劉鼎對部下向來都是不吝啬獎賞的，隻要你拼命的戰鬥，獲得的金錢是非常豐厚的，就是爵位，那也是一串串的。但是按照駱影楓的說法，好像鷹揚軍根本不是為了金錢而戰鬥，他不免有些疑惑了。

　　忽然招手叫過來一個普通的騎兵，風飛宇想也不想的就說道：“小夥子，哪裡人？”

　　那騎兵看看駱影楓，又看看風飛宇，不知道他們找自己做什麼。不禁有些緊張，有點忐忑不安的回答：“徐州人，才參軍的。”

　　風飛宇說道：“你家裡開展土地改革了麼？分到了多少土地？”

　　那騎兵說道：“長官，我還不知道呢，我出來那天，爹爹跟我說，家裡的事情你别管，好好在軍隊裡幹，家裡的田地我們能夠應付得了。我想那個，應該有二三十畝吧，我家裡有七口人呢。”

　　風飛宇有些吃驚的說道：“那你原來多少土地？”

　　那騎兵說道：“才兩畝，種金子都不夠用的。長官，你等等，有人知道我家裡分了多少土地，我問問他再來給你回答。”

　　跑開兩步，揚手叫道：“笨娃，二愣，二愣，就是叫你，你看什麼看，就叫你啊！我問你，上次你家裡人給你帶信，心裡說到我家和你家都分了不少土地，我家分了多少？”

　　那邊那個騎兵不滿的說道：“你家裡比我家裡多了兩畝，你叫什麼叫！不就是你家人口比我多一個人麼？”

　　這邊的騎兵聽他回答得不對路，急得直冒冷汗，再次高叫道：“究竟是多少畝？”

　　那邊的騎兵沒好氣地說道：“十七畝水田，十三畝旱地！”

　　這邊的騎兵立刻跑回來，一邊給風飛宇敬禮一邊說道：“回答長官，我家裡分了十七畝水田，十三畝旱地。長官還有問題要問麼？”

　　風飛宇猶豫了一下說道：“出來當兵，你怕不怕？你家裡人願意麼？”

　　那騎兵笑了笑，露出青年人潔白的牙齒，興匆匆說道：“開始的時候有點怕，後來就不怕了。敵人也是人，我們也是人，沒有什麼可怕的。而且有這麼多大哥哥們照顧着，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死了也有人管埋，家裡也有人照顧，沒什麼怕不怕的。”

　　風飛宇說道：“你結婚了麼？”

　　那騎兵紅着臉說道：“還沒呢，我才十九歲。”

　　風飛宇意味深長的說道：“萬一犧牲了，那你就連女人的味道都沒品嘗過了。”

　　不知道是不是風飛宇的聲音說的大了一點，後面有幾個騎兵笑了起來，對這個小騎兵擠眉弄眼的，這個小騎兵越發面紅耳赤，結結巴巴的說道：“報告長官，隻要打了勝仗，姑娘多的是，會有的，會有的。”

　　風飛宇緊追不舍的問道：“要是犧牲了呢？”

　　小騎兵憋紅了臉，看到那些人在笑自己，頓時急壞了，不顧一切的說道：“死了就死了呗，十八年之後又是一條好漢。就算我死了，還有其他人沒死的，他們一樣可以娶到媳婦，總好過以前那樣大家都沒有！哎，你們不要看我，你們娶到媳婦了麼？你們還不是跟我一樣。哼，我們要是再抓不到敵人，我是無所謂，我可以在等兩三年，你們呢，你們可就老了，姑娘們都去找别的團隊去了。”

　　那幾個騎兵齊聲道：“誰說抓不到敵人的！抓不到他我們決不收兵！”

　　駱影楓拍拍那個小騎兵的肩頭，說道：“回去吧，準備出發了。”

　　看着小騎兵的背影，風飛宇有些感慨地說道：“老駱，你們每天對他們都灌輸這樣的思想麼？”

　　駱影楓笑了笑說道：“我才沒有那個時間，他們都是去大學堂聽人講課學習來的。說老實話，每次去大學堂參加訴苦活動，我都感覺熱皿澎湃，恨不得立刻就和敵人拼個你死我活。咱們這些兄弟受了多少的苦和淚啊！張龍，過來！”

　　那個叫做張龍的騎兵跑步過來，給兩個軍官敬禮。

　　駱影楓說道：“把上衣脫掉。”

　　那騎兵按照命令脫掉上衣，頓時露出滿身的焦黑的傷痕，令人觸目驚心。

　　風飛宇驚訝地說道：“怎麼來的？”

　　那騎兵憤怒的說道：“是去年年初我家裡人交不起租，地主龍文山将我爹爹和我抓到他家的地牢裡，給我們上闆子，我爹爹當場就被打死了，我命大活了過來，當時還有三十多個兄弟在地牢裡掙紮，一直到鷹揚軍解放襄州。我二話不說就投靠了鷹揚軍，就等着咱們翻身做人的那一天。”

　　風飛宇情不自禁的撫摸着他背上的條條傷痕，低沉的說道：“好狠。”

　　卻聽旁邊一個騎兵大聲說道：“長官，他身上還不是最狠的，你看我的。”

　　說着不顧微風細雨，将軍服脫掉，隻看到他的兇前有兩個焦黑的疤。那騎兵拍着那兩個疤說道：“張龍身上的不過是燙的，你看我這裡，是連皮都被割掉了。我在地主老财的家裡關了三天，每天都有人來割我的皮，逼迫我說出我妹子的藏身之處。我說什麼都不肯，他們要糟蹋我妹子。後來，我流皿過多，眼看活不了了，他們就把我扔在路邊，剛好我命大，碰上了經過的楊佛午長官，他把我救了下來。我拉着他的褲腿要求參加鷹揚軍，才活到今天。可是，”

　　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對這另外那些騎兵叫道：“我田胡雖然慘，但是還有比我更慘的，你們中間就有人比我更慘的，有勇氣的就站出來！我好歹還有家人，他們卻是連家人都沒有了！”

　　頃刻間就站出來了三個騎兵。

　　駱影楓揮揮手，說道：“不用脫衣服了，天氣冷得很，我跟大家一樣，都是受苦受難的窮苦人家。現在我們的勝利果實來之不易，我們一定要用我們手中的刀劍去保護它，無論敵人是多麼的強大，還是前途多麼險阻，我們都要戰勝它！大家有沒有信心？”

　　騎兵部隊發出震天的怒吼：“有！”

　　風飛宇感觸地說道：“老駱，我終于明白了，為什麼你們在祁縣能夠狠狠地敲碎突厥人的脊梁骨。因為你們不是為了某個人打仗，而是為了你們自己，為了你們的土地和親人。你們的勝利，不是因為前線指揮官的高超指揮藝術，而是因為你們的戰鬥意志和精神。”

　　駱影楓笑了笑道：“雖然是這樣，不過要是給敵人裝進口袋裡那就冤枉了。”

　　風飛宇歎息着搖搖頭說道：“我也是現在才有點明白，為什麼我們神策軍是朝廷的軍隊，還這麼受人白眼，完全是朝廷的行為敗壞了軍隊的名聲，所有的老百姓都将我們當作了敵人，難怪如此，我就說為什麼那些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也要趁機偷襲我們，令我們防不勝防，實在是因為我們侵犯到了他們的利益。他們可以為了他們的土地和親人，不惜一切代價的和我們作鬥争。”

　　駱影楓也感慨地說道：“隻可惜，你雖然有點明白了，但是絕大多數的人還是不明白啊！好像當初的田令孜，就不明白。為什麼起義軍能夠輕松攻克長安，你們神策軍卻跑得遠遠的，還不是你們根本就不知道，應該為了什麼而戰鬥？”

　　風飛宇無言以對。

　　張龍說道：“就要改朝換代了！大人來做皇帝！我們就有好日子過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這個，馬上就有人叫起來：“對！大人怎麼還不做皇帝？”

　　“怎麼還是姓李的做皇帝？我們不服！”

　　“我們要劉鼎大人做皇帝！”

　　“我們要寫皿書，我們要大人登基做皇帝！”

　　“大人不做皇帝，我們堅決不答應！”

　　“殺入長安去，把小皇帝給剁碎了！看他讓不讓位置！”

　　駱影楓聽麾下越叫越離譜，不得不揮手示意大家不要轟動，和顔悅色的說道：“這個，改朝換代的事情，自然有大人考慮，你們緊張個啥？好好打仗才是真的！要是抓不到突厥人，大人登基以後，第一道诏令，就是找你們這群龜兒子算賬！”

　　一番說辭，大家才稍稍安靜下來。

　　風飛宇緩緩的說道：“看來，大人肯定是要登基為帝了。”

　　駱影楓随意的說道：“你不同意？”

　　風飛宇急忙說道：“當然不是！我同意！”

　　駱影楓笑着說道：“扯遠了！兄弟們，上馬，準備出發！”

　　騎兵團的戰士們，紛紛上馬，準備繼續搜索。

　　哒哒哒……

　　隻看到一個通訊兵急匆匆地飛奔過來，在馬背上敬禮，對兩個軍官說道：“報告長官，蕭指揮使讓我傳達命令給你們，立刻向連雲山方向搜索前進。江沁翎指揮騎兵在壽陽發現突厥人的痕迹，可能有三四百人，根據俘虜的供述，周德威也在裡面。”

　　駱影楓頓時精神大振，沉聲說道：“周德威？”

　　風飛宇也精神一振，深沉的說道：“好！終于抓到一條大魚了！”

　　蕭指揮使便是糁潭都指揮使蕭骞迪。

　　這次鷹揚軍主力北上攻打雲州，劉鼎專門留下蕭骞迪統管太原府周圍的清剿任務。由于鷹揚軍的進攻非常的迅速，有些零散的突厥人來不及撤退，他們就在鷹揚軍的後方殺人放火，大肆破壞，老百姓深受其害。劉鼎給蕭骞迪的任務，就是将這些突厥人全部幹掉。

　　江沁翎是糁潭都騎兵團指揮，和駱影楓一起，指揮各自的騎兵，在太原府的周圍，不停的搜索，隻要發現突厥人，馬上上去圍追堵截，直到将對方消滅為止。他也是無意中發現周德威的影子，當即向駱影楓通報消息。

　　周德威怎麼還在壽陽？

　　這是個奇怪的問題。

　　駱影楓有些詫異。

　　不過沒關系，鷹揚軍抓到他以後，可以問個清楚明白的的。

　　“出發！”

　　駱影楓大手一揮，率先向壽陽的方向奔馳而去。

　　風飛宇負責殿後，他矗立在馬背上，看着屬下騎兵一個個急匆匆地穿越過自己的身邊，在泥濘的山路上急速前進，濺起陣陣的泥水，發出嗒嗒嗒的聲音，顯得混亂而緊張。

　　周德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