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府,馬越坐在上首拍了拍手,這才問道:“對了,世平你怎麼也跟着一起來了,是有什麼事嗎?”
“使君上次不是讓屬下找棉花麼,屬下不辱使命,已經将種子帶回來了!”張世平說着,從懷中掏出幾顆棉花種,說道:“使君請看,就是這個!”
馬越終于見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棉花種,有了這個東西,明年的冬天涼州就能有不少百姓不必受凍了!想到自己治下百姓将來不必受凍,馬越拱手對張世平作揖道:“世平,過些年,你将會知道你此行是多麼值得!某先代涼州百姓謝謝了!”
“哎喲,使君可使不得,使不得啊!”張世平連忙吓得跪地磕頭,“小人為使君奔走豈不天經地義,如何當得起您如此大禮。”
“文和、世平,先進屋。”馬越引着三人入室,坐在火爐旁這才問道:“糧食錢财的問題,你們看看,怎麼辦?”
賈诩跟張世平對視一眼,跟這樣一個使君做事,每次見面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賈诩不禁扪心歎息,馬越若掌管富貴一地還好,偏偏是涼州這個窮苦到極緻的地方,整天懷揣着富強願景卻面臨悲慘現實,想來也确實是挺難過的。
倒是馬玩樂呵呵地說道:“使君啊,糧的事情我沒辦法,但你要是想要錢的話……屬下還是有些辦法的,來錢快!”
“什麼辦法……你不是想讓我找衆将去賒吧?”馬越打心眼兒裡覺得馬玩出不了什麼斂财的好計策,沒好氣地說道:“要是這就别說了,一幫兄弟跟我打生打死好不容易才得些富貴,萬萬不能。何況治标不治本,不行。”
“不是不是,我是想着啊,您要是覺得錢上太緊,就打仗吧!”馬玩眼瞅着屋外站立起來,揮手說道:“現在無論是金城的韓遂也好、武都宋建也罷,都未必是咱們對手,打上一仗将俘虜全抓起來,讓張矮子的人牙子去賣了,賣到長安去,轉手就是一大筆錢!”
馬越等大了眼睛,看着馬玩,好似這個兄長他從來就未曾認識一般。人牙子,販賣戰俘。他的臉色變了,“馬玩啊!這他媽是人幹的事嗎?你也敢跟我說!”
“不是,使君、馬使君,你睜大眼睛看看,韓遂宋建,他們哪一個手底下沒有自己的人牙子?就别說他們了,你多久沒去隴縣市集逛過了?你一州牧守高坐明堂,就在城池外面東市賣牲口的地方每旬都有販奴的,你看不見啊!所有人都在做,為什麼你不能做?”
馬越抓着頭發,将目光看向賈诩張世平,二人明顯是一直知道這種事情,紛紛低下頭來,馬越向後退了兩步,抿了抿發幹的嘴唇,問道:“人牙子手上的奴仆是從哪裡來的?”
馬玩别過頭不說話,辛辛苦苦從隴西跑回來挨餓受凍的半個月,回來還要被臭罵一頓,此時蹲在火爐旁裝沒聽見。張世平見狀急忙說道:“使君,這事怨不得馬将軍,哪兒都有人牙子,人哪兒來的屬下知道啊,屬下跟您說,大緻是餓的揭不開鍋的百姓販賣親族,易子之類的,再了就是馬将軍說的俘虜……也是其中一種。”
“文和,涼州三郡全面廢止人口販賣,需要多久?我需要你的幕僚府給我拿出一個辦法,這種事情絕對不能再出現!”
“使君,恐怕目前即便是幕僚府也拿不出廢止人牙的方法。”賈诩拱手說道:“您聽在下解釋。要想廢止,需要弄清兩點,這個是怎麼來的。還有就是人被買賣之後又去到哪裡。等在下向您說明,您就明白為何無法廢止了。”
“首先來路上分‘自賣’‘和賣’‘略賣’‘掠賣’等等,以是否回贖來說,則有‘活賣’與‘絕賣’之分。活賣,即典賣,有錢了便回贖來;絕賣,就是永遠賣出,不得贖回。這事兒先周便已開始。前朝便不說了,先漢開國,也有過艱難困苦時期,災年鬥米五千錢,災民餓死一半,甚至人相竟食!高皇帝便下令民得賣子,以求生路。”賈诩認真地對馬越講述人牙的來路,接着說道:“它的來路是傳統,根深蒂固延續千年,其中也并非隻有壞的,甚至能讓人活下去,若您廢止此事,那些窮的揭不開鍋的百姓當如何呢?那就得去殺人越貨,搶奪财物,以緻生亂。”
“來路您知道了,那去路呢?尋常百姓看家護院的,多是買來的壯丁。高門大宅的家兵、佃戶,也多是買來的敗軍之兵。甚至咱們府上伺候着您師母的侍女,也是買來的。可以說,人牙子最大的買主就是大族,中原的不說了,單單是咱們漢陽郡,誰是買入奴仆最多的人?肯定不是使君,不過冠之前十肯定是有的,您的田莊佃戶,都是買來的,大宗買入數俞千人,盡管你沒見過他們,但他們都在您名下。再了便是戰場上為您耀武的将軍、校尉、都尉,這些都是咱們自己人。别人還有誰呢?姜氏、趙氏、梁氏、任氏這些大族,并且在這其中,不少人牙子都出自這些宗族、甚至将軍門下。”
“以使君目下虎踞關西的威望,您想廢止自然就能廢止,隻需要一張诏令的事。”賈诩歎了口氣,嚴肅地說道:“但您要想清楚,一旦廢止,造成的影響對目下安定的涼州是不可估量。何況,您在三郡廢止,那些人牙子難道就不能去隴西、去金城、去武都了嗎?沒用!到時候人牙子就會隻賣咱們的俘虜,錢反倒讓敵人掙去了。”
“難,難道就沒有廢止的方法嗎?”盡管賈诩解釋的非常清楚,馬越還是有些難以接受,說道:“士卒當兵吃饷,戰死沙場天經地義。失敗了卻要淪為奴隸,可士卒何辜啊!”
“在下以為,此時便就如此吧。各退一步,漢陽三郡禁販軍卒,敗軍一律充入各部。”賈诩搖頭,臉上帶着些許笑容,沒想到堂堂馬越竟會因那些低賤到骨子裡的奴仆歎息,他說道:“這是一将無能連累三軍,也是驚醒使君,遴選将帥要慎之又慎,戰無不勝方能萬事無虞。”
正當衆人沉默的時候,賈诩又拱手說道:“使君,錢糧的問題暫時難以供給,但咱們可以從長遠解決問題。漢陽乃至整個涼州糧少,一個是地不多,再一個就是怕旱,撒種子兩旬不下雨就死了。解決這個問題,屬下打算在漢陽以西修渠,引陵水灌溉,通漢陽七縣。這樣一來盡管傷财,但隻要不遇上大旱,陵水不盡,漢陽糧便可保證,來年再修安定渠,以二郡之力供給涼州!隻是這修渠,經年累月……同時可再啟羌亂前的常平倉之政。”
常平倉,是漢時的為政舉措,起于孝武皇帝時晁錯。以官倉在低價時大量買入糧食囤積,在高價時大量低價賣出,用以控調糧價。
“沒問題!這種利民之舉,某自是贊成!”馬越神采飛揚地說道:“昔先帝在世之時,曾有渴烏、翻車,待開春了咱們便叫劉壞準備趕制,一定要讓漢陽富起來!”
“使君,借一步說話。”賈诩向馬越拱手,接着便與馬越向外走去。盡管屋外寒風朔朔,但馬越知道賈诩一定有話想說,便問道:“怎麼,文和要與我說什麼?”
“您是使君,有威服西涼之雄才,威震天下之大略,但對待麾下将軍,還請不要對着我等這般的外人如此。”聞言馬越急忙說道:“文和說笑了,你賈文和怎麼算是我的外人呢,你可是我的心腹。”
賈诩擺擺手,笑道:“在下這般使不得刀劍挽不上強弓的,嘿,您擡舉在下了。在下要說的是一衆似諸侯般的将軍們,使君千萬不可掉以輕心,比起百姓之心,這些将軍的心對您而言更為重要。切不可因小失大……韓遂與治無戴的先例可就在前頭。”
馬越擠了擠眼睛,韓遂并非禦下無能,治無戴也不是天生反骨,還不全是眼前這個老武威人弄的。當然,這話他不能說,隻是沉着地對賈诩點頭道:“無事,某心中有數。”
今日賈诩的話确實給馬越提了個醒,即便宋建韓遂一蹶不振,涼州屬他一家獨大,可仍舊不是他可以輕松的時候。涼州諸部,大兄馬騰麾下衆将都是有兵權的小諸侯,一個處理不好,對如今的涼州而言就是滅頂之災。
其實馬玩是個樂天派,早在馬越出門時就已經自己緩了過來,根本用不着馬越的道歉。
馬越沉着臉進屋,認真地給馬玩道歉,倒把馬玩弄的手足無措的,連忙擺手問道:“哎呀,君皓你這是做什麼,咱們兄弟還用得着這麼見外呢?”
“這不是見外。”馬越說:“朋友不是部屬,朋友不是敵人,朋友不需要忠誠,因為朋友之間沒有背叛。馬玩,我的朋友越來越少了。”
不知怎麼,馬玩聽見馬越這麼說,突然覺得有些難受。
“但是馬玩,你是我的朋友。”
……
張家川可以自給自足地生産軍械,工匠們夜以繼日,槍矛斧盾弩源源不斷地趕制出來,甚至連攻城武器都有些常備。涼州漢軍的軍事實力越來越強了。
棉花在第二年就能深深紮根在大漢邊陲,傾盡州府财力的溝渠灌溉也意味着今後的漢陽郡糧産将會穩步上升,涼州窮苦的百姓們得到了更多生存下去的機會。
盡管天下大勢仍舊紛亂,但這一切都标志着涼州馬氏真正地在這塊貧瘠兇狠的土地上立足。
這一切,也向着馬越的宏願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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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