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裡,别了陳王劉寵,徐州牧陶謙,就連董卓也倍感無趣,出軍帳帶他的并州弟兄安營紮寨去了。馬越留下了曹操與劉備二人。說起來馬越自己在涼州的時間也不是很長,但看着劉備與曹操二人竟像故交一半鼓瑟齊鳴相得益彰的,讓他有些摸不到頭腦。
他倆人怎麼走到一起了?
“孟德兄,玄德兄,你們認識?”馬越喚人端上溫湯與些許簡單的吃食,對二人展顔笑道:“我與你二人可都是老相識,卻還不知你們竟然認識,看起來關系還很親近。
劉備擡頭矜持地笑笑,沒有說話。曹操擺手道:“我二人是一見如故,不過……三郎啊,怎麼為兄發現你對玄德以國相之身領兵勤王一點兒都不奇怪呢?”
馬越看着曹操,又看了看劉備。
一晃又是幾年,他想從老朋友臉上看到些許不同的模樣。曹操的額頭多了幾道皺紋,但眼神中包含着堅定的銳不可當,看到這種眼神馬越就知道,總有一天,他的孟德兄長還是會成為曆史上那個曹操。劉備的臉上仍舊白淨,一身衣甲有些殘破,布滿了劃痕,後腰上别着一支手戟,腰上挎着樸實無華的漢劍。
看得出來,劉備的日子過得不是很順意。
“其實每次看到玄德兄我都會想到大漢,哈哈。”馬越滿帶笑意,看着曹操将手指向劉備,說道:“我與玄德兄相識時間雖短,但卻深知玄德兄之能,隻是需要一個機會便能夠一飛沖天!知道為什麼嗎?因為身上有一種在逆境中服氣、認輸,但永不放棄,永不害怕重頭來過的勇氣!”
逆境中面對壓力,我認輸,我服氣,但我還會回來。
這就是劉玄德,一個曆盡了生死,受夠了世間百态的折磨,卻從來沒被壓彎了脊梁的人。
馬越簡單一句話,卻說得教劉備鼻梁一酸險些模糊了眼睛,“君皓兄,在下以湯代酒,請飲。”
接着低頭喝湯的機會,寬大的袖袍遮擋住面容,不着痕迹地以手腕拭去眼角溢出的淚。
誰不會哭呢?自幼雖母親長大,父愛的缺失帶給他更多的是低眉順眼、善待他人。那些同族的富家子弟從未拿正眼看過他劉備一眼,當别人鮮衣怒馬飛鷹走狗地在街道上疾馳而過,劉備卻隻能用充滿羨慕的目光遠遠地看上幾眼。
華服美飾的衣角飾帶随着奔馳飛舞,矯健駿馬鮮豔毛色的馬蹄奔馳過街道,上飛鷹,下走狗……那是少年時織席販履的劉備心中唯一的豔慕。
人常道,窮人孩子早當家。因為貧苦在很多時候會使人得到曆練,盡管苦難隻是苦難,從來不會有什麼意義。但如果遭受苦難可以使人明白世間的善意與惡意從來不因人而異,天降餡餅總是少,飛來橫禍那麼多。
生在街頭,使劉備很早便明白了什麼叫做戰鬥。他明白矛要用尖的那頭去刺,刀要用刃的那面去斬……自卑終于衍生出暴躁乖戾,隐藏在低眉順眼常帶笑意的臉後面是瘋狂而充滿戾氣的靈魂。
戰可勝,死戰。
戰不勝,可降。
劉備最怕的不是辛苦,也不是拼死玩命,他怕的隻是自己不能出人頭地。他怕極了過着過着,這一生最後就這樣了……将來自己的兒子仍舊在涿郡的小城池門口擺上一張草席,布上十餘草鞋,高聲叫賣。
世上道理,劉備最先明白的便是巧取豪奪永遠勝過安貧樂道,這是他第一次召集同是鄉中惡少年的幫閑看護商隊一路從涿郡走到中山時的感受。那一路,劉備手殺十餘賊,奪環刀六柄,傭金兩萬錢,縣中購賞九千錢。
一雙草鞋十個大錢,隻一次殺人,他得來了一年都掙不到的錢。
巧取豪奪。
更多的武裝力量,環刀利劍……
更多的鄉中少年,張飛簡雍……
劉備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萬錢華服,可穿。高頭大馬,可騎。飛鷹走狗,可有!
後來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劉德然的父親送他去讀書,老師是大儒盧……劉備覺得讀書這事太妙了。盡管真正的學識沒能掌握多少,但他的眼界,開闊了太多太多。在涿郡他知道什麼叫婦人,在廬江,他知道什麼叫貴胄!
同舍生公孫伯圭,遼東公孫氏。觀其人華服不敵劉備,駿馬亦不若玄德,但其學識見識,開口閉口刺史太守……那是距離劉備太過遙遠的東西,與公孫瓒為友,使劉備更加明白了這個天下到底是什麼樣子。從心底裡,這個曾經自卑如今自負的少年人不禁升起一股豪氣。
寇可往,吾亦可往!
黃巾之亂,劉備變賣了不再微薄的家财,那些華服美飾、駿馬名犬,統統典個幹淨……相比後來稱名的諸侯,沒有任何人比劉備更加明白一個道理。後面的天下,說話的将是刀兵,一切都不重要了。
懷揣着借來的五百金,腰插三尺青鋒,劉備辭别了母親,用五百金換來五百悍勇青年相随,踏上了他的安定天下之路。
晃眼過去好幾年,馬越的話再度勾起了而立之年的劉備對過往的回憶,眼角還帶着未能擦拭幹淨的晶瑩,劉備端着溫湯一飲而盡,拱手對馬越笑了,一雙眼睛彎成月牙兒,說道:”當不得輔國将軍誇贊,在下隻是膽氣小些罷了。”
“你劉玄德若是膽量小,那孟德兄膽子不是更小嗎?”一大口溫湯下肚,馬越朗聲笑道:“區區縣尉便敢将督郵打個半死,孟德兄任洛陽尉時還不是沒一怒之下将背地裡下黑手的常侍刺死,哈哈!”
“嘿,三郎這話說得對咯!”曹操擡起兩隻手指對劉備說道:“說起來,為兄這膽氣确實不如玄德……當時那事可叫玄德之名一時間大噪天下,多少收了屈的文人士子交手稱快呢。”
實際上曹操是說笑了,他們官宦世家,比不上劉備市井遊俠的身份來得輕松,何況十常侍也非小郡督郵所能比拟。換在曹操那個位置,便是馬越這般膽大包天也未必敢做什麼。但這話曹操不能說……誰讓十常侍最後讓馬越一個命令全殺了呢。
說不得喲!
“君皓,你是什麼時候跟玄德結識的?”曹操在言語上對劉備很是尊敬,但馬越明顯從中得來一絲不同的意味,就像那時候蹇碩對他一般地拿大,一副曹孟德是劉玄德老大哥的模樣,讓他看着心頭暗笑。聽到曹操這麼問,馬越笑着說道:“那是中平年間的事兒了,梁先生出任幽州刺史,孟德兄你也知道,去幽州要過冀州,那時候黃巾方才平定,讓别人送我也不太放心,左右便趁着西苑表功時向先帝請辭了官職,一路向東護送先生,在半路便見到了玄德兄。早在冀州戰場時我們便見過的。”
劉備聞言臉上也帶着善意的笑容,拱手說道:“還要多謝輔國将軍那日一言,後來在下便于幽州做了縣令。”
“對了,玄德你那平原相還是僞職吧?帶着這個官職在洛陽恐怕多有不便。”馬越沉吟片刻突然想起劉備的平原相是公孫瓒給封的,公孫瓒在朝堂被視為叛逆,連帶着劉備也會有不少麻煩。況且馬越此時正是入主洛陽,用人之際,劉備這種有能力有武備的好漢子正是他的上上之選,馬越想了想說道:“玄德,不如這樣,等咱們入洛陽我先為你保舉南陽太守之職,意下如何?”
馬越話音剛落,曹操便詫異道:“君皓,南陽太守是袁……”
“兄長别急,有件事我還沒給你說。”馬越想了想,曹操和袁術也是朋友,但這事必須要先跟曹操通氣,否則後面是要亂套的。“兄長,袁公路現已不在人世……為我親手所殺。”
“什麼!”曹操聞言拍案而起,擡起的手臂定在半空,臉色一會兒青白一會綠的,過了良久才跌坐在蒲團上問道:“三郎你,你,袁公路隻是桀骜不馴喜好胡鬧罷了,心性不壞,他不壞的啊,你怎麼……怎麼就輕描淡寫地将他殺了!”
“公路兄三番五次與我為敵,甚至羁押我侄兒馬岱,單單在戰陣上我便敗他數次,可都沒殺他。”馬越說起這話時臉上不帶一絲感情,說道:“馬氏與袁氏的仇,無非隻是權力之争罷了,因此就算将他俘虜,我仍舊沒有害他性命。”
“隻是此次勤王,熊耳山下袁術領兵與益州劉焉兩路兵馬對峙,作勢欲求相攻。”馬越說着話鋒一轉,說道:“我率兵調停,南陽兵馬反倒将我派去傳話的先鋒大将射成篩子。”
‘梆梆’馬越敲了兩下兇口的铠甲,說道:“我西涼兵馬的铠甲你們也都見過,一個人,就他媽一個人甲胄上的箭簇足有數斤,險些折我一員良将。那孩子還不及弱冠,被射瞎了隻眼睛。”
“便是如此,我仍舊沒打算殺袁術,之想将他兵馬擊潰滾回南陽就罷了。”馬越擺了擺手,臉上神情有些厭煩地說道:“不知怎麼,袁術的兵馬潰敗,自己反倒穿着一身明亮甲胄沖入中軍,團團包圍中呼喚我的名字,要與我死戰。還說我整個西涼軍隻有我馬越才配殺他。”
“他求死,怨不得我。”
馬越說出這話時,心裡未曾沒有怨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