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為何屢屢到了滅國的邊緣,事實上很多有識之士也常常自問,并大都清楚具體原因。
對能做到一方督撫地方大員的越其傑來說,對大明的頑疾自然也心知肚明。
大明的問題很多,士紳的問題是其中最大的一個。可心裡清楚歸清楚,最為士紳的一員,作為既得利益者,沒有人會說亡國的原因是因為自己,更多的會歸結于氣數這樣的東西。
然而面對陳越的質問,越其傑沒法回答,隻能保持緘默。
陳越也沒指望着他能回答,繼續道:“大明到了現在這種情形,很多人習慣上歸結于天災人禍。而在本王看來,天災自然有,更多的卻是人禍。
就譬如北方,譬如這河南府,崇祯年間,河南府的田地有小半是福王府的,還有大量的土地屬于爾等士紳。爾等也許單個人家土地也就數千畝,不算太多。可整個河南府士紳上百,加起來擁有的田地可就數十上百萬畝,屬于王府的王田不用向朝廷繳納賦稅,屬于而等同士紳的田地更加不用。
而朝廷對每個府應該繳納的賦稅卻是有定數在,爾等不交賦稅,賦稅隻能着落在普通小民身上。
對這些普通小民來說,辛苦耕種一年收獲的糧食,繳納皇糧賦稅之後已經所剩無幾,自己辛苦種的糧食自己卻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飽飯,逢災年很多人需要賣兒賣女才能度過。
所以,當李自成率領十八騎從大山之中殺出之時,會有那麼多人百姓投奔李匪!”
士紳們聽着陳越的話,一個個臉色難看的很,難道說齊王最終還是不肯放過他們?可是看着陳越慷慨激昂的樣子,這些人沒膽子打斷和反駁。
士紳們不敢說話,越其傑不得不說了:“齊王,士紳們固然不用繳納賦稅,可這也是朝廷的慣例,畢竟士紳都是有功名的,有功名的免交賦稅,這也是朝廷規矩。您不能把所有原因都歸結到士紳身上吧?”
陳越冷笑了起來:“朝廷慣例,朝廷規矩?請問越大人,按照太祖祖制,士紳是否應該免稅?按照現在的大明律,士紳們是否不用繳納任何賦稅?”
越其傑頓時沉默了。按照太祖朱元璋制定的制度,可并沒有對士紳有什麼優待,而後來随着文官地位越來越高,才定了有功名者可以減免錢糧的制度,但是也并非全數減免,而是按照功名高低減免一定的數額。比如秀才可以減免八十畝田地的賦稅,而舉人可以減免四百畝,進士可以減免兩千畝。
對于擁有九億畝耕地的大明來說,正常情況,全國的進士舉人秀才加起來減免的田地也就一千多萬畝,對耕地總數其實寥寥無幾。
可是明朝中葉以來,随着文官的地位越來越高,按功名減免已經成了笑談,事實上是,隻要你取得了舉人以上的功名,名下所有的田地都不用繳納任何賦稅。所以,往往一考中舉人之後,便會有無數的鄉鄰主動把田地投獻到舉人的名下,這田地以後不用再向朝廷繳納賦稅,而田地的遠主人成為了舉人的奴仆佃戶,隻需要向舉人繳納一些田租而已,而這田租的數量自然要比繳納給朝廷的稅賦要少。于是乎,越來越多的田地就這樣集中到士紳手裡,進而導緻朝廷賦稅連年銳減,國庫入不敷出空空如也。
所以,對陳越的質問,便是越其傑都不敢再回答。
“士紳官員勾結,惡意侵占普通百姓田地,這種情況比比皆是,大明之所以到了現在這種情況,爾等還敢說自己身上沒有責任?”
“我等不敢。”面對陳越聲色俱厲的訓斥,看着堂上周圍站着的全副武裝的士兵,堂上的士紳們臉色蒼白,終于撐不住了,跪在地上請罪。
“當然,也不能把所有的原因都歸結到你們身上,朝廷也有失察之責。而爾等士紳既然能夠考取功名,也算是人中龍鳳,而且在滿跶入侵之時,也不乏敢和滿跶鬥争者。
而以後的朝廷和地方,也有許多需要借重你們的地方。
所以,本王也不欲對爾等趕盡殺絕。不過大明要想中興,天下要想安甯,再想像以前那樣肯定不可能。故,爾等不繳納稅賦的特權必須取消。等本王回到朝廷以後,會推動朝廷變革,從此以後士紳一體納稅!”
終于,陳越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這是對外第一次說出自己的想法。
按理說,陳越隻是一個藩王,隻是領兵的将領,對國政沒有處置的權力。可誰都知道,陳越回京之後必然會掌握朝政。所以,他現在的話便代表大明以後的國策。
士紳一體納稅?堂上的士紳們相互看着,人人臉上充滿了苦澀。士紳一體納稅,意味着剝奪了他們身上最大的特權。從此以後他們必須像普通人一樣繳納稅賦。名下的田地越多,繳納的稅賦也越多。
可是,面對此時陳越的威勢,堂上的士紳們心裡雖然不甘,卻也不敢表露出異議。
宴席之後,陳越自帶兵回營。士紳們恭送陳越離開之後,并未直接散去,而是聚在越其傑身邊未走。
“諸位,齊王他是要和天下所有士紳為敵啊,難道他就不怕大明所有士紳都聯合起來?”一個士紳叫道。
“是啊,便是太祖當年也不得不重用讀書人,齊王他以為僅憑武力便能征服天下嗎,我倒要看看他會有什麼下場!”另一個士紳冷笑道。
“夠了!”越其傑終于忍不住了,“剛才齊王在時你們一個個屁都不敢放,現在倒是發起狠來!有種你們當着齊王的面這麼說話啊!”
“中丞大人,剛剛不是人在屋檐下嘛。”士紳們讪笑着道。
越其傑冷哼道:“不管如何,齊王他答應了不會再直接對付爾等,至少你們的家産保住了。你們要感到慶幸才是。至于以後,齊王的士紳一體納稅能不能辦成,咱們拭目以待吧!”
......
“本王是不是有些心慈手軟了?”回營的路上,陳越向張煌言問道。
張煌言搖搖頭:“不是王爺你心軟,是咱們沒有辦法。”
陳越歎道:“是啊,沒辦法啊。我何嘗不想一下子查抄所有士紳,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但可能嗎?不可能啊。
隻是一個山東和北直隸,便把咱們手頭積攢的識文斷字的人全派上都不夠,不借助讀書人,僅憑咱們自己的力量想控制天下談何容易?治理天下需要人才,需要大量的人才,而這樣的人才必須是讀書人。而士紳卻是天下讀書人的代表,是讀書人的精英。
若是把這些精英全部推到對立面,全部打倒,對咱們的以後也十分不利。所以,在山東,在北直隸,我雖然默認李彥直、單明磊對付士紳,卻是以他們曾投降滿清的名義,而對那些有骨氣的士紳卻是網開一面。
而現在新占的河南陝西山西,要想仿造山東北直的政策,咱們并沒有人才進行此事。所以我就在想,是否應該把手段變得溫和一些。”
張煌言點頭道:“王爺,其實我一直想提醒您卻是不敢,因為我本身也有舉人功名是士紳的一員,所以得避嫌。現在王爺您終于醒悟了。
是的,士紳是天下之大害,可同樣,士紳是萬千讀書人出來的精英,若是把他們全部推倒對立面,對咱們以後的統治十分不利。
雖然說咱們掌控了強大的軍隊,可是士紳們若都反咱們,以他們在地方的影響力,會給咱們造成很大的麻煩。
所以,對士紳不該一杆子打盡,而是應該想辦法讓他們為我所用。所以,王爺您的士紳一體納稅剛剛好。如此既能限制士紳們的特權,又給了他們一條活路,不至于逼反他們。
而對于士紳們來說,本就是地方名流,便是沒有了不繳納賦稅的特權,仗着自己的功名地位和名望,依然過得原本普通百姓要強!”
陳越歎道:“浙江蘇松的消息傳來時,我便感到心驚。錢楓林他們以叛軍的名義行事,做的太過殘暴殘忍,浙江太多士紳全家被殺,财産被搶奪一空,妻女被暴軍淫辱......
雖然說錢楓林所為出自我的默許,事實上浙江叛軍已經失控,他們的行為已經突破了人的底限。
固然,經過叛軍之事,浙江的士紳被清剿一空。可是浙江的經濟也必然完全崩潰,不知何時才能恢複。
浙江,蘇松,是我大明最為繁華之地,天下的賦稅泰半來自那裡。若是真的成了一片廢墟,真是罪大莫焉!”
張煌言聞言悠然一歎,出身甯波的他,聽到叛軍的消息之時最是難過。畢竟,叛軍禍害的都是他的家鄉人,其中不乏他的親朋好友。若不是已經被綁上陳越的戰車,他真的想就這麼不顧而去。
好在,陳越終于醒悟了過來!
“王爺,隻要咱們盡快趕回江南,還能盡量減少江南地方的損失。王爺,咱們不能再耽擱了。”張煌言勸道。
陳越點頭:“正是如此!”
陳越大軍并未在洛陽多做停留,補充了一些物質之後便開拔繼續向東。
聞聽陳越率軍離開,河南巡撫越其傑連忙率領洛陽士紳官員前來送行,陳越隻是和越其傑簡單交談幾句,便騎馬随軍離去。
看着馬上陳越挺拔的背影,越其傑臉色複雜,也許,這大明的天要變了!
一路經鄭縣、中牟、開封,到達歸德府時,總兵衛陽帶着一萬軍隊從北京南下,和陳越會合。這一萬人,都是原來的北伐軍精銳,陳越手裡的嫡系,原本是用以鎮守北京,此次南下為防不測,陳越特意命其南下和自己會合。
如此,護衛陳越的軍隊便有了兩萬人,都是手裡最精銳的部隊,陳越的心方放了下來。
陳越南下的路線是從歸德一路向南,經夏邑、永城、宿州,經盱眙直達揚州,再由瓜州渡過長江。
進入了宿州便到了南直隸鳳陽府地盤,情景明顯比北方好了許多。
這兩年來,兩淮流域還算風調雨順,滿跶退到北方之後,這裡再也沒了戰争,經濟很快恢複了起來。大軍行走在路上,能看到兩旁都是密密麻麻的農田,而再非北方的一片荒蕪。
看到這種情形,陳越心中很是欣慰,他知道隻要天下和平,用不了幾年,大明很快便能恢複到盛世狀态,當然前提是政府得作為。
大軍在天長境内停了下來,暫且休息一番,因為過了天長便進入揚州境内,陳越需要知道鎮北侯江北總督吳孟明的立場。
吳孟明在揚州有着五六萬軍隊,若是其立場暧昧,悍然襲擊自己的話,會有很大麻煩。雖然陳越一直以來和吳孟明關系良好,可是吳孟明更忠于的卻是崇祯。
陳越大軍到達天長的第二日,有信使從南方趕來,帶來了錢楓林的一封信。
錢楓林在心中講述了和吳孟明會面的情形,告訴陳越吳孟明現在投向自己一方的立場。
看過書信之後,陳越卻依然沒有下令大軍開拔。
“王爺,為何不繼續出發?”張煌言忍不住問道,既然大軍不會受到襲擊,便應該繼續前進才是,江南還有太多的事情在等着,為何還要停留?
陳越淡淡一笑:“本王在等一個人。”
等人?張煌言一愣,等的會是誰呢?腦子急速的轉動着,很快便明白了過來。
大軍在天長駐紮的第三日,一隊人馬匆匆從揚州趕來,隊伍中旗幟高懸,正是大明鎮北侯江北總督吳孟明的大旗。吳孟明親自趕到陳越軍中,拜見齊王陳越。
“吳叔叔竟然親自前來,小侄惶恐之至。”看見吳孟明,陳越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吳孟明和陳越之父陳江河是錦衣衛同僚平輩相交,陳越一直稱他為叔叔。
見陳越語氣親熱,吳孟明臉上也露出微笑,卻道:“若是我不來,恐怕齊王你難以安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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