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樓的老鸨是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一更姑娘上客的時候,她必然穿着一件極為惹眼的大紅袍子在門前抖動着剛剛從兇口抽出來還帶着陣陣溫潤體香的紅絲巾,說幾句漂亮的話兒,她瓜熟蒂落紅石榴似的身材,在此刻搖晃得分外好看,上身左搖,下身右搖,扭出一個看似初試風騷的誇張弧度,讓過往商客、公子哥、老爺們浮想聯翩。和大多數喜歡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站門女人不同,她梳着一個極光極亮的頭,一條油光水亮的大辮子則像馬尾一樣在她豐腴的屁股後面劃來蕩去,似乎辮子是漿,她的身體是船,偶爾幾個癞子地痞想在上面摸一把,她則毫不猶豫的一甩頭,那尾大辮子會像一尾靈蛇一樣在這些人的手上毫不留情的啄一口,在對方的手上留下一點印記;有些腦袋瓜開竅的,會使一出聲東擊西之計,一手捉辮子,一手早已朝她的蜂腰上撫去,她立馬會騰轉得像一朵紅蓮花,甩出一串咯咯咯的笑聲,人早已旋轉到秦樓的門檻内,伸出一隻柔腴無骨的手,不停的向剛剛未得逞的人頻頻招手,配合她半張半開的豔唇,頰上幾點茶葉末似的雀斑,煙視媚行的情态早已掩蓋她身上唯一的缺點---眼角若隐若現的魚尾紋,讓心癢難耐的恩客們越發想進去探探秦樓裡更加妙可不言的洞天福地,老鸨都讓人撩撥不已,秦樓的花信少女自然也差不到哪去。
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這位與衆不同、風姿獨特的老鸨和秦樓老闆秦三山真正的關系,很多人初次見面的時候把她當成了秦三山的姘頭,因為她經常出入于秦樓中隻屬于秦三山的一間天字号大房,至于他們一個幹柴一個烈火的,在裡面都幹了些什麼,也就不言而喻了。隻是當老鸨當着秦三山的面偶爾接幾個讓她看得順眼的客人後,秦樓裡的女人們原本以為這位老鸨第二天會被秦三山轟出去,哪知道她第二天依然在街頭食髓不知其味繼續扭她的水蛇腰,繼續接客,繼續給秦三山戴帽子,繼續那麼無拘無束的活着。
彈指一揮間,王幹娘早已過了讓人羨慕的年紀,她也不知道這些年怎麼過來的,眼睛一睜一閉,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一大半,原本緊繃的皮膚變得越來越松弛,歲月更是用刀在她臉上劃下了一道道生活的痕迹,和秦樓的那些雛兒不同的是,客人進去挑女人,而她則在男人堆裡挑男人。
十六歲那年,一個受傷的武弁就那麼沒給她任何一點防備來到她的身邊,大大的頭,寬寬的肩膀,緊緊的肌肉,在爹給他敷藥的時候,她面紅心跳的,眼睛更是不争氣的在對方光着的身子上瞟來瞟去,等這個武弁漸漸好起來,他會給她講一些外面她從來沒聽過的一些有趣的故事,武弁甚至有時候拿一些葷話來撩撥她,這處久了,她感覺自己好像再也離不了他,武弁能說會道,更是拿這些年省下的軍饷來讨好鄉裡人,老頭兒覺得這武弁出手闊綽,讓他在鄉裡人面前長了老大臉面,女兒也不反對,便找了一個黃道吉日讓兩人成了親。
哪知道第二天,武弁天沒亮便帶着新娶的媳婦離家出走了,心細的娘發現昨夜在兩人床上墊上去的白麻布依然光潔如新,很明顯‘小登科’洞房花燭夜啥也沒發生,而那之後,女兒和女婿再也沒回來,老兩口隔了一個月才反應過來,也許他們碰到了人販子,隻是為什麼女兒把自己的嫁妝一股腦的都收走了呢?似乎她走得心甘情願。
武弁果然沒騙她,将她由窮鄉僻壤帶到了花花世界,每天吃好的,穿好的,住最好的客棧,隻是他從來不碰她,她一度以為他身體有什麼問題,隔了大半年,當一頂豪華的轎子停在她留宿的客棧,并從裡面走出一個大腹便便,滿臉油汗,一張肥胖的臉上幾乎很難找到那雙小眼睛時,她差點把剛剛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而就在此時,武弁卻弓着身子笑眯眯的走到那人面前,在對方遞過來的一張紙上按了一個掌印,接着從小眼睛男人的背後竄出兩個大漢,将她硬塞入了那頂豪華的轎子中,武弁則一直低着頭不敢朝她的方向看上一眼,也是從那一天起,她才知道他拿她換了他的前程和功名,而她卻真正的成為了别人的小老婆,隻不過客棧中那樣悠閑的日子卻再也不曾有過了。嫁給這位小眼睛老爺後,她也曾經懷上過幾回孩子,隻是卻從來沒有機會生下來,因為大奶奶還不曾有過生育,家裡一旦添丁,枯樹腰大奶奶的好日子也就走到盡頭了,她當時還年輕,哪裡知道人家在參湯裡面藏了狼虎藥,孩子掉的次數多了,老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終于過了幾年,她又從被抓進去的那間高宅深院再次擡進去了一間漂漂亮亮的房子,隻不過裡面以女人居多,唯一的幾個男人要麼沒一點男子氣概,要麼沒膽,在這間青樓呆了幾年後,她突然發覺自己有點想家了,手上也積累了一點錢财,隻是離贖身還差那麼一點。哪知好運偏偏在這個時候降臨了,一個恩客花了大把的銀子要她作陪,隻是當對方出現在她眼前時,她從枕頭下抽出一把剪刀就朝對方的兇口刺去,他就是當年将她賣入火坑的那個武弁,隻是當對方掏出一對骨灰瓶時,她頓時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太好的事情發生,果然,骨灰瓶裡面裝着爹和娘,至于他們是怎麼死的,他沒有說,她也不敢問,她這輩子恨了這麼久的一個男人,不想因為對方一點點的恩賜就把這些年所受的苦再次吞回肚子裡面去。
兩人在忽明忽暗的房間内僵持了很久,一直是他在說話,而且對方一直咳個不停,他說也許這就是報應,因果循環,他得了肺痨,也沒多少日子可活了,最後他還告訴了她一個秘密,他之所以娶了她一直沒動她,因為他那兒不行,從此他也就剩下點當官的興趣了,這些年他也混的不錯,手底下最多的帶過兩千多人。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也不知是誰将他賣老婆這件事傳了出去,有一回,他意氣風發的到附近最好的一家酒樓去喝酒,那裡平時來來往往的熟人特别多,這不,和他原本不怎麼對路的另外一營的人馬就坐在隔壁拿眼睛瞪他,他也用相同的氣勢給對方還以顔色,隻不過當對方拿他賣老婆這事對他冷嘲熱諷時,他心裡像紮了一根刺,硬是沒忍住,渾身更是攢着一股氣,新仇舊恨讓雙方在酒樓中大打出手,他記得這可能算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回了,他舉着缽兒一樣大的拳頭,在人群裡穿來穿去,将對方打得鼻青臉腫,有一個身子骨弱的直接被他撩翻後便再也沒起來。這人原本身子就帶着病,那裡經受得了他這憤怒的拳頭,他一拳下去,不但鬧出了人命案,自己的前程也沒了,他和出生入死的一個副将被打了八十軍棍後,便要被拖回成都府接受更嚴厲的懲罰,也是那副将機靈,這小子居然想出了一個藏寶地點的點子,巧舌如簧的将這些人一步步的引入精心設計好的包圍圈,最後是寶藏沒尋到,看押他們的那些軍弁卻一個個進入了陰曹地府。這些年他沒少提拔這位副将,拿對方當自己的心腹,在他走投無路之後,他也講出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他叫秦三山,是摩尼教的人,以解救天下老百姓為己任,原本想打入軍隊體系,将來起事好作内應,想不到因為他的這檔子事最終功敗垂成,隻是秦三山好像并不怪他,說他總算可以到成都府吃香的喝辣的了,當秦三山告訴他準備去成都府開青樓的時候,他腦子裡突然想起了一個人。那就是被自己換了功名的老婆,這些年他沒少打聽對方的行蹤,她被賣到青樓他也知道,隻是他當時正處在官運亨通的關鍵時期,久而久之自然把這件事忘記了,偶爾再記起來,要麼在去執行任務的閑暇時光,要麼在樹蔭下喝茶看手底下那些人練操,是時間、機會都不對,現在突然有了機會,他突然有了将對方救出火坑還債的想法。
他将這事給秦三山一講,秦三山對他是越發的佩服,覺得他敢作敢當,是條男子漢,和他這樣的人做兄弟,死了也值,隻是他臉燒得火辣辣的紅,不解開心裡的那個結,他覺得自己配不上秦三山的那句恭維,這更加堅定了他把這事辦成的想法。秦三山在離開之前也給他出了一個主意,這樣貿然去找他以前的老婆,無疑于挺着肚子過去讓對方在上面紮刀子,還不如打一記親情牌,更何況老丈人兩口子這些年多半被瞞在鼓裡,他打扮風光的回去,兩人高興還來不及呢。隻是當他曉宿夜行風餐露宿幾日後趕到昔日和她成親的那個家時,哪裡還有老丈人的一絲影子,聽說村子裡的人都得了一種怪病,被官府的人集中圈到附近的一個小村子,那裡每天都在死人。當他又花了大半天的時間趕到那裡時,一個個骨瘦如柴,形如惡鬼的人不停的在充滿屍臭味的鬼蜮之地進進出出的背着屍體,當他在屍堆中找到老丈人的屍體時,已經是三天之後,至于丈母娘的屍體,聽說早就進了這些還活着人的肚子,缺少食物的他們,首先把女人和小孩當成了他們自己生存下去的食物。
連日的奔波,一種流毒早已不知不覺順着他的鼻腔進入了他的體内,他也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在人生的最後這一刻,他發覺自己這麼離開也挺好,自己該還的債最終在這裡結束了,他再也不用帶着愧疚離開人世了。
她聽他講完這個似乎是編出來的故事時,腦袋裡暈暈沉沉的,等她回過神來時,他早已不知所蹤,桌上留着半枚玉佩,說是秦三山留給他的信物,讓她帶着它去見他,以後日子絕不會差到哪裡去,而他,現在唯一的想法是回去獲得重生的地方等死。
王幹娘最終沒勇氣再回到老家,她怕遇見他,她怕原諒他,恨一個人恨了這麼多年,一時不恨了,她還真怕自己會不習慣,所以他選擇繼續恨下去,如果他哪一天能來秦樓找她,她也許就不恨了。
今天來秦樓的那幫愣頭青,她一眼便看出了這些人是第一次出門見大世面的鄉裡人,和她當初出來闖世界一樣,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隻不過這些人是一個挺場面的商人帶過來的,王幹娘曾經去過他店裡替幾個姑娘買過幾本最近火得不得了的關于‘皿戰到底’的小冊子,這人叫張三,聽說最近靠這個發了一筆橫财,隻是他為什麼出大價錢巴結起這些鄉裡人,就連精通世情的王幹娘也沒弄明白這裡面的門道,從這些人一進門,王幹娘總覺得有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遊來遊去,隻是當她回過頭時,那人立馬像一條狡猾的泥鳅鑽入稀泥般的人群中消失不見,當這些從來沒見過女人的鄉裡人猴急的抱着各自的女人進入房間後,那個一直在人群中偷偷打量她的人總算鼓起勇氣朝她走了過了。
“你給我生個孩子,我以後賺的錢都給你。”
王幹娘忍不住大笑起來,這是他這些年來聽過的最可笑的一個笑話,她有意想讓對方難堪,用手故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皺起眉頭,很為難的說道:“我這個肚子恐怕生不出孩子來了,你還要我嗎?”
那人很為難的考慮了很久,又朝旁邊對他擠眉弄眼,賣弄風情的女人瞧了一眼,紅着臉再次說道:“我們家裡兄弟姐們多,你不能生養也沒問題,到時候從他們名下過繼一個,我們把他當自己的兒養,将來讓他給我們養老送終。”
“我已經人老珠黃了,你總有一天會嫌棄我的。”
他在嘴巴裡面憋了很久,想起一句文绉绉的話:“徐娘風味勝雛年,我就喜歡上了年紀的。”
這是大丈竹最有威力的一句話,王幹娘輕移蓮步,在前面引路,用指頭勾了勾大丈竹,示意他跟上,對于一個長相不耐,似乎還挺有情趣的癡情結實愣頭青,她自然不會介意給對方上一課,或許還能從對方嘴裡面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的消息,在秦三山這裡待久了,欠的人情在對方最難的時候還才是最有份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