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門的這位門主叫琴青,業已三十五六歲,身形豐腴,嬌豔如花,按理說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紀,倘若身在缙紳豪門,估計早已兒女成雙,偏偏躲在這古刹内,凄風苦雨,孤燈自憐,不得不說是她莫大的悲哀。
這位琴青姑娘卻是少女心性,常常做一些讓人啼笑皆非,匪夷所思的事情出來。
某一年,疏浚汴河,專管靈璧河段的監當官對原本就稅賦頗重的老百姓層層盤剝,一時間民生沸騰,哀嚎載道,這一天帶着幾個歪鼻子咧嘴的狗腿子到當地叫做‘落鳳村’的村子裡去打秋風,這落鳳村在當地很有名,許多年前出過幾個妃子,當時車馬喧阗,美名遠揚,成為十裡八村老百姓茶餘飯後的一件樂事,這些年幾個大戶也不知道怎麼遷出去之後,反倒沒落了,這才有了這位石姓監當官堂而皇之地領着衆惡仆如入無人之境,禍害鄉民。
石姓監當官剛走到村口,沒見到人,卻聽到了一陣嘤嘤嗡嗡的低低哭泣之聲,此刻天色見晚,好一點的農戶都點起了油燈。這位官爺原本就是一個好色之徒,此刻聽了女子的哭聲,身子已經酥了半邊。一聲怪叫,直接帶着一行人破門而入,借着闆壁上挂的紙燈的微光,看出是一個中年婦人跟一個素服的少婦,坐在一條木凳上挽着手兒痛哭。
石監當官當門一站,才發現裡面人還真不少,滿屋的人見到他之後立刻吓得止住悲哭之聲,以巾拭淚,在東闆牆下坐着七八名老少婦女,哄着兩個六七歲的男孩兒,驚惶失措得全低頭不敢看來人,石監當官信手把壁縫插的紙燈籠拔了下來,提着燈籠向這班婦女面前走來。先向那哭泣的兩個婦女照了照,那素服的少婦羞得把臉扭沖牆裡,不敢回頭。那中年婦人倒還鎮定。
石監當官挨次用紙燈籠照了照,向這一行女眷發話道:“昨天落鳳村的一個河工偷偷跑回家了,有人報信說進了這個屋子。”
那中年婦人站起來道:“老爺你這可就冤枉奴家了,我男人剛剛過世,我這肚子又不争氣,角落那幾個如果能叫做男人,那老爺們算什麼呢?”
石監當官愣了愣,紙燈平舉,這才開始仔細打量這個中年婦人起來,對方細眉鳳目,隆準豐頤,身材袅娜多姿,渾身上下自帶一股風流。
石監當官見了這女子,不禁怦然心動,腳下不由自主的到了中年婦人面前,不住的上下左右前後看了幾眼,心裡連說了數聲‘妙妙妙’,腆面向前說道:“姑娘,這事我們可是有證人的,現在和我們到衙門走一趟,當面對質,倘若卻屬誣陷,定然還你清白。”
“這黑燈瞎火的,小女子出去實在不太安全。”
“有我們這幾個大老爺們護着你,還有什麼放不放心的,這事早去早了,我們現在就走吧。”石監當官居然猴急的大庭廣衆之下伸手拉中年女子的玉手。
中年女子連忙閃開,朝石監當官抛了一個迷人的媚眼,悠悠然說道:“要走也要等我把這裡的後事料理妥當了啊,老爺在外面等我一會,我換一身衣服就出來。”
石監當官看見有戲,屁颠屁颠的退到屋外,以防對方逃脫,努一努嘴,幾個狗奴才很快各自圍在茅屋的四角。屋内很快傳來嘈雜的吵鬧聲,正當石監當官哼着小曲坐在院子裡的石磨上在那裡得意的搖頭晃腦時,裝扮一新的中年婦人紋絲不動立在門口,渾身上下一身素白,像一尊精雕玉琢的南海觀音大士像似的,石監當官的眼神再次變得迷亂起來,領子上早已濕了一大片。
“我今兒總算知道什麼是狐狸精了?”自己一個人在那裡亂搓手,又道:“别皺着眉頭了,出了這個門,你得樂。”
中年婦人自然聽出了這裡面的一語雙關,擠出了一抹笑意,讓石監當官越發的開懷了。于是由一個瘸子提着一頂紙燈在前面開路,石監當官和中年婦人并行跟随,原本緊跟着的衆手下很快和兩人拉開了一定的距離,隻是眼神卻從來沒從白衣中年婦人的身上離開過,恨不得将對方吞進肚子裡去似的。
“如果我告訴你,我真的是狐狸精變的,你相不相信?”
“信,信,你都快要我老命了。”
“這成了精的狐狸,為了保持人形,需要吞食活人的心肝,剛剛你們到的那間屋子,那個男人自願掏出了自己的心肝,這才有了你們見到的那一出。你如果真的喜歡我,你願意現在就掏出你的心肝嗎?”
“寶貝,别開玩笑了。”石監當官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一片墳地,周圍陰風陣陣,讓人不寒而栗,他朝周圍瞧了一眼,轉身想罵那個帶路的瘸子,隻是哪裡還有對方的一絲影子,後面的人更是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他心裡暗罵了幾聲,心有戚戚的瞧瞧現在周圍飄來飄去的稱之為火的東西,多半是‘鬼火’了。
“說呗,你到底願不願意?”
石姓監當官隻感覺渾身一麻,再也動彈不得了,一雙像冰一樣的手湊過來輕輕捏住自己的下巴,并朝自己呼了一口寒氣,芳香馥郁,帶着一股甜絲絲的氣息,隻是渾身戰栗的石監當官哪裡還有心情享受這美人之氣。此刻他想叫又叫不出來,生怕對方忽然發難,平時鬼主意最多的他現在完全沒轍了。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
石姓監當官就這樣眼睜睜的看着對方從心口位置掏出了一個皿淋淋的東西,雖然看不分明,卻也大緻看出了一個形狀,那東西黏糊糊的,似乎還在顫動,昏過去之前更聽到一句驚悚的話:“這心肝我暫時放在你身體裡面,我要分三次吃。”
石監當官第二天醒來時,躺在一片荒蕪的墳茔上,兇口有一道很深的刀痕,似乎心肝昨夜真的被偷吃掉了三分之一,吓得他鬼哭神嚎的就往家裡狂奔。
當天,他廣羅技藝精熟武師,在府上安排下了天羅地網,布置得如鐵桶一般,可是第二天又經曆了讓他此生再也難以忘懷的恐怖之事,那個狐狸精又來偷走了他三分之一的心肝。
等到第三天,人們隻見到一個瘋子在一片墳茔之地不停的兜圈子,他的兇口有一道傷痕不停的往外流皿,口中瘋瘋癫癫的說着:“我的心被一隻狐狸精吃掉了,我活不成了,呵呵。”從他那滑稽可笑的臃腫身材上看,路人覺得他有點像以前那個無惡不作的石監當官。
福公子聽完琴青講完這個特别的吓人故事,拍手稱快,狐疑的盯了對方一眼,喃喃說道:“那個狐狸精不會是你吧?”
琴青臉一紅,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
“那活蹦亂跳的心?”
“其實就是一個障眼法,借着昏昏沉沉的磷火,在一個鵝梨外面裹上一層糖稀,他看見我把手伸過去,還真以為我把他的心給掏出來了呢,那兇口的刀傷,不用我說,你應該明白。至于第二次,第三次,那些護衛中早就混進去了我清音閣的人,晚上在那些人的酒菜中下猛汗藥,這事就更加神不知鬼不覺了。”
“這一心三吃的辦法,虧你還想得出來,如果是我,也被你吓死了。”
兩人哈哈的笑個不停,滿室盈春,琴青看笑得前俯後仰的福公子是越看越喜歡,這毫不掩飾喜怒哀樂的性情,和自己還真有幾分相似,看着對方文雅的吃相,她完全迷失了。當日假扮油簍墳婦人的正是這位琴青,當初擄福公子上山的時候,她哪裡曾料想,竟然被對方的風度翩翩所迷,硬是将自己搭進去了。清音閣并沒有那麼多清規紀律,到了待嫁的年紀,隻要院内的女子願意,都可以下山和心愛的男子唱一出鳳求凰,清音閣的女子聲望普遍都很高,一旦出閣的日子到來時,門可羅雀,未婚配的男子往往以娶到清音閣的女子為榮,就連現在的知縣夫人,當初都是從清音閣裡出去的,這才有了知縣攜夫人經常回娘家這一故事。
這位琴青姑娘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特别嗜好,就是喜歡往油簍墳裡鑽,隻不過裡面卻藏着她的不少寶貝。這些年飛檐走壁,劫富濟貧,最苦惱的莫過于找一處地方藏自己剛剛盜來的寶貝,山上鐵定是不成的了,來往人太多,一來一往,路途還不近,很容易露出破綻,就近掩藏其實是最合适的,來來去去,自然就相中了靈璧近郊虞姬廟後面的那處墳場。
那日在留客居更是将寶貝藏到了夜壺裡面,以為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卻偏偏把燕青和福公子這兩個外地人好奇心給勾出來了,任俠的福公子更是有心想幫一下這對可憐的母子。好心的福公子在洞口上方撞破真相的那一刻,琴青不得不先下手為強,以迅雷之勢将對方制服後帶離了現場,琴青對那片林子本來就熟,等燕青等人圍過來的時候,他早已藏好寶貝押着福公子逃離事發之地了。至于再次回到留客居,完全是福公子有心想給燕青留一點追查的線索,他無意中聽見八音兩個字,便半途嚷着要吃東西,于是用碗内的羊油歪歪曲曲的在桌底畫了‘八音’兩個字,并給那個小二打了一個向下的手勢,這才讓燕青追查到了此處。
至于遲遲不放福公子,隻因當日看見整個靈璧縣城為他亂成了一鍋粥,便知道這位福公子似乎來頭不小,隻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因為這件事把這些年做的樂事完全抖露出來,不但清音閣的名譽毀于一旦,自己可能還會因此惹上官司,為了保險起見,不得不将這位公子鎖在了清音閣,等到風聲不那麼緊之後,再偷偷将他送回去,至于什麼時候送,完全看她心情了。
“能不走嗎?”琴青滴溜溜的盯着福公子,一副楚楚可憐的凄然模樣。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等你聽完了,就知道該不該留我了。”
福公子開始對琴青講起現在還在連載的《西遊記》,時而柳眉緊蹙,時而鳳目圓睜,時而喜笑顔開,時而扼腕頓足,兩人一直對坐聊到第二天的淩晨,特别聽到女兒國國王對唐僧的一往情深時,琴青早已是淚眼滂沱,現在自己對對方,何嘗不是芳心暗許,癡心一片,暗香浮動兩相合,一份真情一份癡。
“後來呢?”
“我正是那個去找尋最終答案的西行者,找到這個吳承恩,讓他寫出大結局。”
“假若不是這個清音閣,我其實可以一同西去的。”秦清最後這幾句細弱蚊蠅,完全是說給自己聽的。
“是不是來尋我的人到了?”
琴青失落的點了點頭,心情抑郁的答道:“我把你扣在這裡,也是萬不得已,進來時聽下面的人說,你們運了一批官糧準備送往成都,接濟當地的饑民,我現在就更沒什麼理由留你了,這事都怪我做得孟浪,希望你們别往心裡去。”
“我的好姐姐,天下多幾個你這樣的人才萬事大吉呢,我們這叫不打不相識,識英雄而重英雄,隻是我沒有姐姐這樣飛天遁地的好本事,要不然我也學你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出來,意氣風發一回。”
“英雄并不是那麼好當的。”分别在即,琴青知道已無任何挽留福公子的理由,眉頭一皺,似乎想起了什麼,接着說道:“我聽說江南一帶這幾年越來越強的黑鷹盟和神出鬼沒的白蓮宗都在打這批官糧的主意,至于勢力最大的摩尼教有沒有參與進來,我現在暫時還沒有打聽出來。”看見對方似乎雲裡霧裡,琴青知道說錯了話,看來這位世家公子對江湖似乎一竅不通,話已說出,已經無所謂得失了,對方原本就是一個心思機敏之人,給那個浪子燕青傳個話,起到的效果其實都是一樣的。
柔福小憩了一會,便匆匆和燕青下山了,一汪秋水的琴青一直将他們送到了那處懸臂橋,直到兩人的身影化成了一個小點,還立在那裡不忍離去。
“你告訴那位琴青姑娘是女兒身了嗎?”燕青幸災樂禍的問道。
“你在瞎說什麼,連你這個呆子都知道了,她那麼聰明的人難道看不出來嗎?”柔福沒好氣的答道。
“那可不見得,越是聰明的人,越是陷在裡面,無法自拔,這樣也好,給對方留一點念想。”
“神神叨叨的,懶得理你,現在我們怎麼辦?”
“你不是想做大俠嗎?我們躲在暗處,行俠仗義,除暴安良去。”
“就你這點偷雞摸狗的本領,我還不如找一塊豆腐撞死算了。”
“你...”沒等燕青張口,柔福手中鞭影一晃,早已嬌笑去得遠了,山裡傳來陣陣凄楚的離别之音,讓人忍不住潸然萦懷,怅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