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官人隻是昨夜偶感了風寒,我這裡給他寫一張驅寒的方子,你按照方子所列的藥材讓他吃上幾幅,自然就藥到病除了。”一位白須老人在面前攤開一張宣紙,提起一隻鼠須筆,就着剛剛硯盤中磨好的墨汁,開始一絲不苟的寫起方子起來,隻是當袁四象将那張畫滿蚯蚓文的宣紙在雙手間翻來覆去的琢磨了好一陣,臨了時好像一個字也沒認出來。
“小老頭,你這寫得都是些什麼鳥東西,你拿它來騙鬼呢?”袁四象随即發覺自己好像說出了話,當坐在床沿上的念奴嬌橫了他一眼後,他識趣的縮了縮腦袋。
“這位小相公好不省事,附近這一片生藥鋪的掌櫃哪個不認識我這一手祖上‘草聖’張旭傳下來的癫草,平常好多大戶人家出錢讓我給他們寫一副裱貼,挽聯,我還不一定賞他們那個臉面,要不是看在這位姑娘苦苦哀求老頭兒的份上,我早拿笤帚把你轟出去了。”
“小老頭,是不是姓張的都得和你扯上點什麼關系?那張邦昌豈不成了你的兒子?”
(張邦昌,進士出身,徽宗、欽宗朝時,曆任尚書右丞、左丞、中書侍郎、少宰、太宰兼門下侍郎等職務。北宋自哲宗時期以來,黨争不斷。張邦昌與童貫均是權臣王黼的黨羽,而王黼又是受蔡京提拔火箭般竄升至相位的。在對金政策上,王黨多為主和派。與李綱為首的主戰派在政治上尖銳對立。
金兵圍開封時,他力主議和,與康王趙構作為人質前往金國,請求割地賠款以議和。靖康之難後,被金國強立為“僞楚”皇帝,曆時一月。金撤兵後,遜位還政趙構,但迫于叛國時輿壓力,終被賜死。)
白須張姓老人聽見這句譏諷之言時,氣得臉都綠了,隻是‘草聖’張旭後人這頂帽子已經不知戴了多少年,他似乎已經習慣了,此時這個謊言被人冷不防當面戳破,他一時間變得進退兩難起來:進,他實在拿不出證明自己是張旭後人的有力證據,族譜上唯一和張旭搭邊的是曾經這麼一位也叫張叙的先人,他曾經想過改族譜,隻是這事如果被地底下那位祖先知道了,自己雙腿一蹬下到那裡去的那一天,豈不要被那些老祖先們用口水淹死,當時年輕心虛的張老漢最終沒敢那麼做,隻是隻要有人問起這檔事起來,他便說刊印族譜的匠人把那個旭字弄錯了。家裡被裝裱在大堂正中央祖宗位的那三副名為《心經》、《肚痛帖》、《千文斷碑》的右三石草書,也是他千裡迢迢去京兆府(現為西安)的某處碑林中找人拓印下來的,拿它來唬唬那些沒見過世面的鄉裡鄉親還成,如果遇到金石行家,他一下子就露陷了。其實這些年按照他藥方供藥材的生藥鋪也出了幾個書法高人,隻是這張姓老頭除了這一點自稱是‘草聖’張旭後人的臭毛病,其它方面還真沒得說,杏林高手,妙手仁心,對于付不起診金的窮人也往往分文不取,周圍的那些鄉親無論什麼時間找他看病,他二話不說便抛開眼下所有的事情,挎着他那個破藥箱,和對方出門了,這些年下來,他幾乎走遍了方圓二十裡之内的每一片土地,他腳上的一雙八搭麻鞋,往往穿不了三天就磨破了,有人曾開玩笑說他這輩子和鞋有仇。而且他這麼一堅持就堅持了二十年,原本還拿他‘草聖’張旭後人開玩笑的那些好事者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通通閉上了嘴巴,大家一緻認為小老兒這一點愛好無傷大雅,和他某些閃光的品質比起來,這簡直不值一提。退,人越老,臉皮越薄,被人恭維了這麼多年,張老頭似乎已經習慣了頭頂上的那道光環,這個眼前深藏不露的外鄉人似乎對金石之道頗有研究,難怪乎他剛看完那副草書方子,便毫不掩飾的道破了這裡面的門門道道,自己這麼些年好像把兩個張家人都得罪了。袁四象這些年在教中也見過不少的好東西,畢竟為了收買衛朝的那些知府、知州等昏聩的文官,沒少給他們送一些真東西,比如在拿到張旭的那副《古詩四帖》真迹後,他反反複複向周圍的懂行當的高手詢問了不下百來次,這才摸出了裡面的門門道道,對張旭的癫草以及當朝蘇、黃、米、蔡(蘇黃米蔡,即“宋四家”——蘇轼、黃庭堅、米芾、蔡京,此四人被認為是最能代表宋代書法成就的書法家。而後人認為蔡是指蔡襄,是因為蔡京的名聲太臭,導緻徽宗亡國,曆史地位無法與前幾位相提并論,故後人更加喜歡認為蔡指蔡襄。從書法風格上看,蘇轼豐腴跌宕;黃庭堅縱橫拗崛;米芾俊邁豪放,他們書風自成一格,蘇、黃、米都以行草、行楷見長,而喜歡寫規規矩矩的楷書的,還是蔡襄。蔡襄書法其渾厚端莊,淳淡婉美,自成一體。)四大家的書法更是了然于兇,所以當張老頭當着真人不露相的他講出那番話之後,他才針鋒相對的讓老頭子難堪得幾乎有些下不來台了。當他正準備開口讓張老頭拿出那所謂‘草聖’張旭後人證據,當面予以揭破時,一旁的念奴嬌投過來一道讓他冷入骨髓的陰冷目光,剛到嘴邊的話裡面咽進肚子裡面去了,袁四象立馬乖乖的一言不發的像根木頭立在一旁,嘴巴裡再也沒吐出過一個字。一時間,白須張姓老人和袁四象之間保持着一種尴尬的沉默,兩人内心更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自知。
還是念奴嬌率先打破了兩人之間的這種異樣的氛圍,對被她的‘攝魂迷魄大法’吓到的袁四象喝道:“還待在那裡幹嘛?還不跟着大夫去抓藥?”
“你别太過分。”
“姑娘,我看你氣色似乎也不太好,需不需要老夫給你把把脈,順便開幾幅補藥幫你調理調理身子?”
“你個小老頭,還在這裡啰啰嗦嗦個啥,要不是看你一大把年紀,我早把你扔出去了。”
“老伯,多謝您的關心,昨晚上我照顧了我男人一宿,現在這副尊容完全是累的,等我這個兄弟把你的藥帶回來煎上,我心裡安定下來休息一陣自然就好了。”
“姑娘務必多保重身子,正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既然姑娘有難言之隐,我這個多事的老人也不便多勸,你現在這身子骨完全靠一口氣而支撐着,為了躺在床上的這位大官人,你更應該愛惜你的身子。相公大人這身子結實,底子更是打得不錯,等吃了小老兒的藥出一通猛汗,這病自然就痊愈了。”
“托老伯你吉言,老伯的諄諄之言,奴家全記下了。四弟,等會給這位老伯一份賞錢,讓老人家買酒吃。”
“這可不敢當。”
“張老伯你是個聰明人,今天的這一切最好别對任何人提起,以我往日的脾氣,你可能連這屋子的門檻沒邁過去便會和你那位張旭(叙)祖先到下面團聚去了,我今天之所以肯放了你,隻因你剛剛救了我男人。你的屋子,家裡有多少人,我和四弟都已經調查得清清楚楚了,今日之事你膽敢吐露一個字,你們全家都得陪你下地獄,如果這事爛到肚子裡,今日這事便由此打住,你我再見,也形同陌路,互不追難。”
被念奴嬌這麼一吓,土郎中張老漢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地便拜,頭在地上磕得‘咚咚咚’直響,口中更是顫抖的咕哝道:“姑...娘...請放心,張老兒對天發誓,此事如果我吐露半個字,便讓我腸穿肚爛,不得好死。”
“你到底有完沒完,再磨蹭個一時半會,床上這大活人估計都要變成一個死人了。”
“起來吧,速去速回,等我男人好起來之前,你必須一直侍奉在左右,這事辦漂亮了,少不了你的報酬。”
看着袁四象和張姓老頭一前一後離開了這間草廬,念奴嬌将一方剛剛擰去多餘熱水的巾帕再次敷在了‘鬼奴’的頭上,看着‘鬼奴’原本急促的呼吸逐漸勻和下來,念奴嬌心中的那顆大石也随之落地,替‘鬼奴’提了提兇前的被子,念奴嬌輕手輕腳的走出房間,倚靠在門前心事重重的朝剛剛袁四象和張老頭離去的方向伸長了脖頸張望,這間草廬的周圍是一片很大的桑樹林,此刻頭頂鬥笠,腰上挎着竹簍,口中唱着歡快小調的采桑女三三兩兩的穿梭在桑林間,不遠處的湖邊青柳環繞,晶和日麗,碧水潺潺,鹂鹭合鳴,偶爾幾隻翠鳥猛的在水面上蕩起一陣漣漪,兀自掙紮着的一隻隻小魚早已成為了他們口中的美食,念奴嬌猛然覺得如果和心愛的人就這麼與世無争的在這裡住上一輩子,好像也無不可。
大約半個多時辰之後,袁四象和張老頭才提着藥包,抱着罐子回來了,隻不過張老頭的旁邊卻多了一個右眼睑下方有一撮麻雀斑的害羞少女,她左手提着一尾活魚和一刀不肥不瘦的豬肉,右手腕上橫着一個竹籃,裡面裝滿了各種新鮮脆嫩的鮮色菜蔬,她有意和袁四象保持着距離,隻是卻時不時觑眼偷看一下和張老頭一旁有說有笑的袁四象,在三人快要靠近草廬的時候,這一切早已落在了苦苦焦急等候的念奴嬌的眼中。
念奴嬌還沒上前搭話,張老頭卻替那個雀斑少女自報了家門:“這是老頭子的閨女小翠,平時認生,還望姑娘原諒我這自作主張把她領來了,我早就瞧科出來了,姑娘是精細人家出來的,怕做不來這竈膛上的活,這才臨時叫她來當個廚娘,我家小翠燒得一手好菜,等會讓你們嘗嘗她的好手藝。給官人煎藥的差事,也一并交給小翠吧。”
“張郎中,那你就别讓小翠在這閑着了啊,我這一來一回,肚子的蛔蟲早開始打鼓了,小翠妹子,走,你四哥我幫你殺魚切肉去,争取半個時辰之内,我們吃上你的手藝。”袁四象也不經過小翠的同意,拉起對方的手就往後廚走去,小翠還真是一個面皮薄的女子,此刻她早已羞得滿臉通紅,手卻似乎舍不得從袁四象的手掌中掙紮出來,就這麼半推半就的和袁四象一前一後的進了廚房,這短短半個時辰,也不知道袁四象通過什麼方式和張老頭混得早已撚熟,張老頭看着小翠和袁四象的背影,居然在那裡傻樂呵。
“老伯,别怪我事先沒提醒你,我那四弟可不是什麼穩重人。”
“小翠這孩子命苦,四歲的時候就沒了母親,等她再長大一些,幾乎大包大攬了家裡所有的活計,每次無論我多晚出診回來,總能吃上桌上那熱菜熱飯熱湯,你說我這是幾輩子休來的福氣才有了這麼一個女兒?我這輩子感覺最對不住的,就是這孩子了,我這個當爹的人,反而并沒有盡到一個爹該盡的義務,處處受她照顧,我這心裡慚愧啊。我無時無刻都做夢想着小翠有一天能有自己喜歡的人,讓她能快快樂樂的,我這個當爹的這一輩子也就知足了。小四這孩子我心裡服氣,他是有本事的人,我知道如果讓他下半輩子待在這山野村夫之地,難免委屈了他,強扭的瓜不甜,隻是我難得看小翠這麼開心一次,在這方面我又實在幫不上她的任何忙,這裡我鬥膽求姑娘給你四弟說上一聲,喊他這幾天對小翠好一點,這輩子給他留點念想就成了。”
念奴嬌一時變得緘口不語,她前看後看左看右看怎麼都不順眼的袁四象,此刻卻變成了老伯這兩父女眼中的香馍馍,正應了那句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
“老伯,這事我幫你去說說,我那四弟敢動小翠一根手指頭,我立馬剁了他去喂狗。”
“使不得使不得,小翠遇上姑娘這片心,這可是千金都換不來的。”
因為自己簡單的一句話,就能換來兩個人最簡單的幸福,念奴嬌此刻心裡是五味沉雜,千般滋味,相比較教中的各位護法長老,這些容易滿足的村夫村姑,卻成了念奴嬌歆羨不已的對象。當日頭從西方落下,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盛肴早已擺上了桌面,這麼安詳短暫的一天從指間就這麼溜走了,念奴嬌發覺自己這麼一天什麼事也沒辦成,其實也挺不錯,至少吃上了一口熱飯熱菜,喝上了一口熱湯熱茶,渾身更是透着一股輕松惬意,就連袁四象,她甚至也越看越順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