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寧聽他的聲音,並不是一般男子的粗獷,像是沒有完成換聲,聽起來有些稚嫩的感覺。
“宋淵,是我的父親。”
綰寧如實相告。
李清雲臉色有細微的發白,目光警惕,又把綰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聽聞大周國公爺宋淵,認了一位幹女兒,原來就是你。”
綰寧又行了一禮:“蘇綰寧,見過二皇子。”
李清雲看著綰寧,表情變幻,過了好一會兒,回了一禮:“西涼,李清雲。”
綰寧點頭示意,對上他目光中的警惕,往前走了兩步,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二皇子,請。”
二人隔著一張幾人抱的圓桌,相對而坐。
杜若輕拍了兩下手掌,立馬有丫鬟送了茶水上來,杜若把茶端進屋,放在桌上。拿了兩個杯子,倒上茶水,一人分了一杯。
綰寧做了個請的手勢,率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李清雲看著面前的杯子,頓了頓,端起喝了一口,放下,看向綰寧。
“本王該叫你蘇小姐,還是該叫你宋小姐。”
綰寧:“都可,隨二皇子高興。”
李清雲略微拔高聲音:“宋這個姓氏在我們西涼並不友好,今日本王過來是帶著滿心的誠意,便稱呼蘇小姐吧。”
這話表面上是在跟綰寧說姓氏,但實際上是在給綰寧傳遞出一個消息,西涼並不待見宋淵,而她卻以宋淵女兒自居,實在讓人不放心。
綰寧:“也好。”
李清雲:“對於這件事,蘇小姐有什麼解釋嗎?”
綰寧能感覺到李清雲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帶著濃濃的探究以及防備。
西涼和大周常有戰爭,而宋淵作為鎮守西北的大將,西涼人對他的印像自然不好。
雖說戰爭都是西涼挑起的,但老百姓們可不知這些細節,他們隻知道西涼和大周又打了起來,而大周的將領是宋淵。
李清雲對她有這樣的情緒,綰寧心中非常理解。
綰寧臉上帶著得體的笑意:
“二皇子想要什麼解釋?是想要問我,我父親在邊境與西涼為敵,但是他的女兒卻要和西涼的皇子談合作?”
李清雲:“是。”
綰寧:“二皇子爽快人,那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
二皇子誤會了,正因為我的父親是宋淵,所以我才更想要邊境安寧。
若不然,二皇子以為,我和二皇子合作,是為了什麼?或者,西境不安,對我,又有什麼好處?
我父親鎮守西境,為的是大周,而不是他自己,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這件事,和宋淵這個人沒有關系,而和西北大將軍有關系。哪怕不是他,也會有別的人。
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希望大周和西涼可以保持和平。我希望我父親可以回到京城,而不是守著西北那苦寒之地,時時防著西涼進攻。”
綰寧這番話有三層意思。
一是直截了當的說明自己的目的,二是開誠布公自己的私心,三是提醒李清雲,戰爭是西涼挑起的,但是哪怕是大周興事,這事也算不到宋淵的頭上。
話說到這裡,綰寧把自己的誠意放到了最大。
她是誠心要和李清雲合作,若不然也不會大老遠的兜兜轉轉跑這一趟。
她把該做的都做了,接下來就看李清雲的態度了。
李清雲聽著這話,臉色微微一變,這幾年來,大周和西涼每每有戰亂,確實都是西涼動手在先,這種事老百姓不知道,但是他作為皇室中人,一清二楚。
“是宋淵讓你來的嗎?”
綰寧否認:“不,我父親什麼都不知道,是我自己來的。”
李清雲聽著這話,看著綰寧,突然一笑:“就你?”
綰寧並沒有因為這樣的輕蔑而惱羞成怒,她的嘴角依舊掛著淺淺的微笑,擡眼看向李清雲:
“怎麼,二皇子看不起女子?”
綰寧以為李清雲聽到這話會立馬反駁,或者直接承認,但是都沒有。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綰寧一時沒有看明白這眼中的深意是什麼。
李清雲挪開目光,看向窗外,“蘇小姐誤會了,本王隻是覺得,蘇小姐無權無勢,也不是受宋淵所托,如何跟本王合作?”
綰寧直直的看向他,目光不躲不避:
“二皇子以為,若我無能,又怎能安然約得二皇子在此見面呢?”
李清雲聽到這話,神情一僵,嘴唇微微抿緊。
是啊,若眼前的人無能,怎麼能在大皇子手下救下他,怎麼能和他聯系上,怎麼能避開眾人耳目來這裡見他,又怎敢做出和他國皇子密謀的事情。
除了膽大包天,必定也底氣十足。
在來這裡之前,他想像過對方是誰,是什麼身份,又是什麼目的,但是綰寧的出現,把他之前所有的猜測都推翻了。
要和他合作的,是女子,看裝扮還是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又是西涼頭號敵人宋淵的女兒。
每一個認識都足夠讓他震驚。
但是,他是來合作的,對方是誰,什麼身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她能不能為他所用。
綰寧的話說到這裡,他已經感覺到了足夠的誠意,隻是,母後總說,漢人狡詐,他不得不多留一個心眼。
“蘇小姐的坦誠,讓人感動,不枉費本王千裡迢迢來此一遭。
隻是,本王十分好奇。本王出發前,調查過大周朝廷,也設想過想和本王合作的人是誰,蘇小姐完全在本王的意料之外。
也就是說,蘇小姐是隱藏在所有人視線之外的。如今,蘇小姐堂而皇之的和本王見面,就不怕本王在你們皇帝面前拆穿你?
到時候,你想藏可就藏不住了。”
他不知道綰寧用了什麼方法什麼手段,但是憑剛剛二人的交流和最近的聯系來看,綰寧遊離在外,卻實力非凡,一定不會想在他這裡暴露。
無論後面二人能不能合作,就憑借這一點,他沒準都得換得許多好處。
綰寧笑了笑,不置可否,沒有一絲他想像中的慌亂,語氣不緊不慢,“二皇子可以試一試。”
屋子裡陷入寂靜。
綰寧沒有一句多餘的解釋,但是李清雲卻感覺到了一股壓迫的意味。
對方兇有成竹,他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麼後手,卻不敢再往下試探。
好奇怪,綰寧明明一介女子,但是剛剛那一下給他的壓迫,比他父王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時候的李清雲還不懂,什麼叫掌控一切的篤定。卻對眼前的人生出了敬佩之心。
無論如何,對方確實讓他刮目相看。
李清雲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綰寧也沒有催,她自顧自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茶杯,輕輕啄了一口,是君逸府中慣常備著的南松雲霧,她第一次在逸王府喝著的時候就覺得香氣特別,之後出門,君逸都會給她帶著。
一旁的杜若全身警惕,注意著周圍的每一絲風吹草動。
過了一會兒,李清雲回過身,桌上的茶已經涼了,他舉杯而起,一飲而盡,然後看著綰寧,開口道:
“本王無論你是誰,無論你什麼身份,本王隻有一個目的:那便是大周和西涼息戰,兩國安寧。”
綰寧微微一笑:“我和二皇子的想法,是一樣的。”
“那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李清雲語氣柔和了許多,沒有了剛剛一見面的疏離和警惕,綰寧知道是她剛剛說的那些話起了作用,她正在和李清雲建立信任的基礎,很顯然收效不錯。
綰寧看著李清雲,目光沉靜,卻沒有說話。
李清雲有些急了,想說什麼又有些躊躇,看得出來,他很努力的在控制情緒,不讓自己失態。
看起來,確實是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把綰寧當成了救命稻草。
綰寧心生疑惑:如此輕易便說服了嗎?那這二皇子,前世確實死得不冤。
生在皇家,沒有人和勢護著,再沒有城府等於短命。
她看向李清雲,一字一句的開口:
“這就要看二皇子願意為此付出什麼代價,做到什麼地步了。”
李清雲皺眉,“蘇小姐此話何意?”
綰寧:“二皇子應該知道,西涼和大周邊境不寧,是西涼不斷進犯,大周才不得不派兵駐守,隻要西涼有友好之意,大周必定不會與西涼為難。”
西涼在西北方向,中間隔著玉門關,兩國交界是漫無人煙的戈壁和沙石之地,與大周腹地的距離萬裡之遙。
大周主動攻打西涼,路途遙遠,一路上一旦遇到沙塵暴天氣或者糧草跟不上,在路上都不知道要折多少人手,完全是費力不討好的行為。
這筆買賣不劃算,她看得清,皇帝也看得清。
所以隻要西涼安分守己,大周幾乎不會對西涼出手,因為對西涼出手工程浩大,勞民傷財,卻收效甚微。
西涼遠在西北,大周富庶,西涼並沒有什麼東西是大周非以舉國之力,滅之而得。
西涼也有國寶,那便是汗皿寶馬,隻不過這種東西,雖然西涼把控甚嚴,但是依然有很多途徑可以得到,實在犯不著以犧牲邊境安寧為代價。
李清雲面色十分難看。
綰寧說出這些話之後,他眼中有明顯的掙紮,但是卻沒有詫異,說明這一點他自己也看到了,也是這樣想的。
隻不過站在他的立場上來說,大皇子有權有勢,他要扳倒大皇子,如蜉蝣撼樹,勝算太小。
他更怕的,是真的扳倒大皇子之後,西涼又會如何?
綰寧說得有道理,隻要西涼安分守己,大周不會與西涼為敵,但是周邊番國呢?
西涼是整個西北地區最大的國家,周邊還有小國虎視眈眈,不過礙於西涼鐵騎不敢出動。
若西涼發生大動亂,周邊番國起兵,到時候他又是否有能力能鎮住?
這才是他真正擔憂的事情。
他這一回來,真正的目的,是想看要跟他合作的人,究竟有多大的能力,是否有合作的可能,幫助西涼渡過難關。
他要的不僅僅是大周和西涼相安無事,還有大周可以在周邊番國對付西涼的時候,可以伸以援手,保住西涼。
現在西涼大皇子,屢屢出兵侵犯大周,周邊番國都老老實實。
但是,一旦大皇子倒台,他無法把控西涼的未來,若到時候出現了更為嚴重的事故,那他現在的做法,就是因小失大了。
綰寧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開口道:
“二皇子有話不妨直說,今日我既然來了,自然是打著十分的誠意。如今我們算是站在同一陣營,有著同一目標,算是一個利益共同體。無論未來合作與否,但是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的想法是一緻的。
從前二皇子從未聽過我,但我卻在大皇子手下救了你一命,就衝這一點,二皇子也該相信我才是,最壞的結果已經發生,其他的,擔憂亦是無用,唯有解決,才是正解。”
綰寧循循善誘,語氣平靜卻一針見皿。
李清雲看著綰寧幹練老成的說出這一番話,心中震驚之餘,滿是佩服。
他們明明看起來差不多的年紀,但是跟綰寧比起來,自己優柔寡斷,猶豫不決,實在自慚形穢。
綰寧說得對,若不是她,自己現在哪裡還有命在,而且這些事情哪怕他不說,綰寧應該也能猜到,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秘密。
想到這裡,李清雲當即把自己心中的擔憂以及訴求,原原本本都告訴了綰寧,毫無隱瞞。
綰寧聽得很認真,從他的語氣裡,綰寧可以很清楚的感受到:李清雲這個人,真的沒有任何私心,一心為了西涼,為了西涼的老百姓。哪怕他想對付大皇子,除了身份的差距讓他有些恐慌,還有手足的感情讓他有些不舍,其他的考慮,全都是以西涼為出發點,沒有半點是為自己。
他好像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坐上那個位置,又好像特別忐忑,有一天被推上那個位置之後,自己會做不好,會護不住西涼的老百姓。
這一點倒是跟綰寧之前的猜測一模一樣。
救苦救難的菩薩,潔白無瑕的白蓮花。
綰寧一時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喜的是對方居然如此單純,她隻要稍微用計,對方就能乖乖的按照她的設想動作,
憂的是對方如此單純,而她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也是不願意百姓受苦。
她有些害怕有一天同樣的局面擺在她面前,而她換到了李清雲的位置,她是不是能做到絕不婦人之仁。
綰寧輕呼出一口氣,心中生出一絲期望:
若天下歸一,四方皆安,海晏河清,盛世太平,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