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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560 2024-09-13 17:54

  咱們是打小兒的情分。

  月池重重地點頭。朱厚照卻嗤笑一聲。他今日着大紅色的交領直身,前後及兩肩都有一隻張牙舞爪的金織蟠龍,愈發顯得唇紅齒白,眉清目朗。他微微揚了揚眉,星目中盡是調侃:“多新鮮呐,你不會今兒才知道吧,這天下哪有不貪的官,非但宦官,文臣武将皆是如此。貪官污吏,是殺不盡的。”

  月池不以為忤,問道:“可若是他們每年貪了至少五十萬兩白銀呢?”

  朱厚照面上的笑意凝固下來,他遲疑了片刻,放下手中的象牙管紫毫筆,爾頃皺眉看向月池:“開什麼玩笑,難不成你查了曆年了賬目?”

  月池搖搖頭:“無诏誰會将這些給臣看,不過,即便不看賬目,也能明了。”

  朱厚照瞧着她成竹在兇的模樣,不由撲哧一笑:“難不成你不習儒,轉修玄了?”

  月池卻沒有玩笑的興緻,歎道:“不需玄,隻消估算便可知。‘英宗皇帝時,每年供給光祿寺的雞鴨鵝不過三四萬頭,迄今卻增長了将近五倍。同時果品、物料歲耗有一百二十六萬五千餘斤,較現代增加了四分之一。光祿寺的廚役在仁宗朝時有六千多名,迄今卻有八千餘人。人員擴張,物料耗費的結果,就是開國時,光祿寺每年隻需花十二萬白銀,如今卻花到了三十萬猶嫌不足。還有柴炭,洪武爺規矩,宮中每歲耗用的炭不得超過兩千萬斤,可您知道,如今宮中用了多少嗎,整整四千萬斤,翻了整整兩倍。’此外,開國時,南直隸常州府歲進宮廷茶葉一百斤。到如今,茶葉進貢數量竟增至三十萬斤。”

  月池說到此不由倒吸一口冷氣,三十萬斤就是一百五十多噸,就是拿茶水喂豬也不至于用這麼多吧!她接着又道:“臣還看到了黃蠟。宮中每年用得黃蠟多達二十萬斤。可宣宗年間,一年隻需三萬斤。若是宮中主子多,這些也就罷了,可因為萬歲弱水三千,隻取一瓢,宮中貴人不過陛下、娘娘和您而已,堪稱曆代最少。這多得錢去了何處,還消說嗎?”

  朱厚照霍然起身。男孩子到了這個年紀,身量就同春筍一般猛長。月池竟然有些壓迫感,忙倒退一步,隻聽他問:“這是會典中記錄的?”

  月池躬身道:“正是。”他們所說的是《大明會典》,弘治十年時,弘治帝命大學士徐溥、劉健、楊廷和等人進行編纂,其中不僅記載了大明所有的行政法規和典章制度,還有曆年的各類統計收據。因迄今尚未完全修成,因而也未刊行。月池自然是走老師後門拿到的初稿。

  朱厚照咬牙,他開始在暖閣中來回踱步,他一發愁就有這麼個毛病:“劉大夏不是曾整治過光祿寺嗎?”

  月池歎道:“壞得根子在宮中内官,劉尚書縱有滔天本事,也不能靠修剪枝葉來力挽狂瀾。”

  朱厚照的腳步一頓,擡頭望過來,目光如炬:“為何往年都無大臣上奏?”

  月池垂眸,長睫微動,如蝴蝶抖動翅膀:“試問哪個外官敢将手伸到内廷來。再者,他們也懼奸宦近水樓台,積毀銷骨。”

  朱厚照掀袍坐下:“難不成你就不怕了?”

  月池道:“怕,但是如果連我都不開口的話,您八成一生都不會知道此事了。”

  她現在是一介白身,不論說什麼,都無插手之力,這樣反而顯得她一心為公。若是等到她有了功名再這般直言不諱,難保朱厚照心裡不會覺得她僭越。

  朱厚照聞言拍拍她的肩膀:“你到底和旁人不一樣,咱們是打小兒的情分。這宮中是該好生整治了。”

  太子爺連牙縫裡漏出得都是森森的殺氣,不過列舉些許幾樣,估計就有五十萬兩白銀的侵吞,若是全部查出來,八成有上百萬之數,全部進了這些閹奴的腰包!

  他端起青花茶花紋碗,灌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方道:“不過,你還是太單純。内庫不能開。财政之事,鬧了這麼些年。按往年的慣例,一年國家收支都是在年終時由戶部尚書彙報。可現今才九月,他居然就把奏章遞了上來,擺明是沖着孤來。”

  月池一驚:“您是說,他們想通過您對這些事的處理,來試試您的斤兩。”

  朱厚照微微颌首:“孤監國的第一樁要務若退了,日後就再難立起來。必得讓這群老東西知道孤的厲害,才不敢作妖。”

  月池微微蹙眉:“可剛上來就劍拔弩張,于為政亦無好處。”

  朱厚照雙手抱兇:“兩害相權,取其輕。非要在害怕和敬愛中二選一,孤甯願選害怕。”

  月池沉吟片刻道:“或許,您可以二者得兼。”

  朱厚照笑着遞給她一塊棗泥糕:“又說傻話了不是。”

  月池咬了一口,甜蜜松軟的糕點在嘴裡卻泛出了苦味:“這可不是傻話。對裁汰的冗員,如無違法亂紀者,何不給他們一點路費和養老錢,表達您希望他們滾好的衷心祝願。”

  朱厚照眼前一亮,大笑道:“哈哈哈,這倒是個好辦法。”

  眼見他高興了,月池這才順勢說出另一條:“可惜,依現在的情形,隻能先動内廷,待到災害過後,方能抽出手來對朝堂下手。民間已然禍亂紛紛,若是内外朝同時大變,恐朝野動蕩。”

  朱厚照的臉色又沉下來,他雖然極想做出一番大事業,但到底知道輕重緩急:“就依你。來人,叫劉瑾過來。”

  月池聞言失笑,劉公公當真是塊磚,哪裡需要往哪裡搬。她拱手道:“臣領命,先行告退了。”

  朱厚照看她:“孤還沒說完呢,你領哪門子命?”

  月池莞爾:“臣領得是隔山打牛之命。”

  居然隻聽他召劉瑾,便猜到他的全盤打算,朱厚照看着她苗條的背影,嘀咕道:“難不成,這就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他剛一動念,就覺渾身不自在,忙移開目光。此刻,劉瑾也到了。劉太監戰戰兢兢地跪下,誰知不出三炷香,便又歡天喜地地出去。文華殿中小太監和小宮女,幾乎都得了他一個笑臉。大家毛骨悚然之餘,都暗自嘀咕,他是又撞上什麼好事了?當然好事,城府之深如劉瑾都按捺不住分享的心情,他立刻找到魏彬,欣喜若狂道:“天大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呐。蒼天有眼,老子總算時來運轉了!”

  被提溜過來的魏彬聽得雲裡霧裡,忙腆着臉問道:“劉哥,你說清楚些,是啥好事啊。”

  劉瑾志得意滿道:“爺打算讓我入内官監了。還是僅次于掌印的監丞!”

  魏彬聽得難掩豔羨嫉妒之色,宮中二十四衙門,雖說掌印太監都是正六品銜,可那管洗澡水的混堂司和司禮監能一樣嘛!宮中的一把手管批紅是司禮監,二把手就是管任命的内官監,劉瑾如今成了内官監的二把手,那就真是扶搖直上,成了人人都得點頭哈腰的大太監了。

  魏彬笑道:“恭喜劉哥,賀喜劉哥,小弟我一定唯劉哥馬首是瞻,隻求劉哥日後有肉吃,給兄弟一口湯解解饞就夠了。”

  劉瑾道:“彬兒,你放心。你出頭的機會多着呢,隻要咱們替爺把這趟差事辦好,空出來的位置,隻怕一抓一大把!”

  魏彬聽得一驚:“難不成爺要換掉二十四衙門裡的人手……可是萬歲還在呢,這是不是……”

  劉瑾給了他一下:“瞎咧咧些什麼!爺是要整治貪污,太倉已經空了,都是現在這些太監貪污的。咱們就要把那些人弄下來,換廉潔得上去!”

  魏彬隻覺牙酸,劉瑾也好意思說整治貪污,再說了,他小聲道:“世上還有廉潔的太監?”

  劉瑾呸道:“看着廉潔的就成!”

  朝野内外,都對太子監國的第一道命令拭目以待,誰知,他居然一上來就提拔了自己的貼身太監!一時文官中不滿聲四起。月池下學後剛一出宮門,就被吏部尚書梁儲堵在了路口。梁先生誠懇地邀請她去吃飯。對着這個曾把手都打腫的先生,月池哪敢說自己已經在端本宮吃過了,隻得跟着走。

  兩人乘馬車來到燈市口的鴻慶樓。燈市口顧名思義,因每年農曆正月初八至十八朝廷在此設燈市而聞名。這是條當道的街,雖沒到燈市的時節,倒也熱鬧。他們在店小二的引領下進了二樓的包間,月池環顧四周典雅古樸的裝潢,不由道:“這麼好的酒樓,想必花費不少,您當真舍得在這裡請我?”

  梁儲還未開口,一旁的店小二就笑道:“少爺這話可問錯了,瞧老爺這身上的錦雞補子,堂堂二品大員,莫說是請一頓飯,就是把咱這小店都包下了也綽綽有餘呐。”

  梁儲沉下臉道:“本官靠俸祿過活,可沒那麼多閑錢。快點菜!”

  他多年宦海沉浮,一肅容威嚴非比尋常,當即唬得那小二不敢吱聲。月池倒是坦然自若,點了水晶肴蹄與大煮幹絲。

  梁儲見她就點兩道,倒有些不好意思,胡須抖動又補充道:“本官雖然靠俸祿過活,但多年積蓄也薄有資産。”

  月池不由莞爾:“您老兩袖清風,學生是知道的。今兒就來試試菜,若味道好,下次讓爺來請客。”

  梁儲自然知道,爺是指太子爺,他皺眉道:“怎麼你們經常出宮厮混嗎?”

  月池輕咳兩聲:“偶爾,偶爾。咱們還是說正事。”

  小二頗有眼色,忙退了出去。掌櫃的見他忙催:“還不快去後廚報菜名,萬一耽擱了,咱可吃罪不起。”

  小二翻了個白眼:“就兩道菜,能怎麼耽擱,官位這麼高的鐵公雞,咱還是第一回見呢。其他人來,哪個不是山珍海味的。”

  雅間裡的兩人渾然不知這些人背後的閑話。梁儲質問道:“你從老夫這裡拿走了《大明會典》的初稿,言說要以此勸誡殿下整頓内宮,你就是這麼勸誡的?”

  月池夾了一塊晶瑩剔透,紅潤鮮亮的水晶肴肉,粘上姜絲香醋:“先生,冷靜些。看人看事,總不能隻瞧表面吧。”

  梁儲抿了一口碗中的幹絲湯,豆腐做成的幹絲細若毫發,正因如此,火腿蝦仁的鮮味才能完全滲透其中,再配上雞湯的醇厚,滋味當真妙不可言。不過即便是這樣的佳肴,也不能阻止梁尚書的炮火。他嗤笑一聲:“難不成,你要說,劉瑾是外奸内忠,奸猾之相下藏着一顆好似這肴肉一般鮮紅的忠心?”

  月池樂道:“您可真風趣。醉翁之意,顯然不在酒。”

  梁儲胡須抖了抖:“那是在誰,難不成,是殿下還有别的算盤?”

  月池搖頭:“您且等着瞧就是了。多得我是不敢說了,私洩禁中可是大罪。”

  梁儲翻了個白眼:“你讓我給你偷看《大明會典》時,怎麼沒想到這也是大罪呢?”

  月池擺擺手:“先生寬心,學生已經向殿下報備過了,不會有事的。”

  梁儲濃眉一動:“這麼說,你已經說過了。那提拔劉瑾是計……”

  他露出恍然大悟狀,月池拱手一禮:“可千萬别說,西洋鏡若拆了,可就平平無奇了。這些内廷的事,本不該我們外臣插手。您要是真閑得慌,不如把手裡的名冊資料好生整理整理。”

  大家都是成精的狐狸,自然一點就透。梁儲面露喜色,嘴裡的水晶肉變得更加酥香,太子甚至想裁汰冗員!月池又道:“沒事多和劉尚書聊聊天。”

  梁儲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難不成冗兵也要動手?月池挑挑眉:“遲早的事。”她和朱厚照等得,這些股肱老臣卻等不得,與其讓他們在駕鶴西去前成天盯着太子進谏,不如讓他們把前期準備工作先幹完。兩人将話說開,都覺心下大快。一老一少将這兩道淮揚美食吃得是一丁點都不剩,渾身都暖洋洋的,可到了出門時,兩人卻是不約而同變了臉色。

  梁儲陰着臉上了轎子,轎簾一落下時卻是喜笑顔開。月池則是一路沉着臉回家,這倒不是裝得,她是在想,王嶽怎麼還不來找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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