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揚靈拿了套舊時衣裳,竹青底起白花的。她将袖子、領口、兇前好幾處地方故意揉皺了。穿在身上,在鏡前照了照。
人還是好看秀麗的,但因為沒有裝飾,衣服又皺皺巴巴,顯出一股小家子的窮酸相。
她攏了攏頭發,便往外走。是打算去燦霞宮的,看看試茗,也是讓别人看看她,降低戒備的意思。
快走到寶文閣門口時,迎面撞見陛下身邊的内侍,對她說:“陛下來了,快接駕。”
宋揚靈隻得停下,在一旁恭候。沒多久,蔺常和一個穿紫色袍服的男人一同進來。能穿紫色,想必官位很高了。
她立時躬身請安。
蔺常側頭,看了一眼,又側頭,再看了一眼。想說什麼卻沒說,頓了一會兒,終是沒忍住,開口道:“一年四季不是發布料衣裳的麼?”
宋揚靈登時領會過來是什麼意思。雙頰微微漲紅,垂下頭,請罪似的道:“是,奴婢今日過于潦草了。”
蔺常揮揮手:“我有事情與李将軍談。你去傳一聲,都不要過來。再送一壺茶到亭子裡。”
宋揚靈領命而去。她不敢回去換身衣服——動靜太大,顯得隻重外表,當差不經心。隻得在等茶水的當兒,弄點溫水拍在兇前,再理了理。讓衣服平整些。
那日風大。宋揚靈端着茶,還未走進亭子,就聽見幾句言語。
“數年來,朕賜羅摩财物不少,而蠻夷狡詐好殺,不知滿足,仍是騷擾邊境不止。如今,天下已安,國庫充盈。若不還羅摩以顔色,怎揚我□□上國的赫赫國威?!”
這是蔺常的聲音,帶着隐忍的怒氣與驕傲。
“陛下所言甚是!每歲春秋,羅摩人侵擾邊境,一旦反攻,他們就深入大漠。趁人不備,又卷土重來。一打就跑,不打又來,年年歲歲如此,不堪其擾。末将守邊多年,親眼見無數士兵、百姓喪生于羅摩蹄下,甚至連夢裡都恨不能飲羅摩人之皿。”
“朕隐忍數年,就是在等天時地利的機會,将羅摩一舉殲滅!如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宋揚靈正好送茶進來,聽見這幾句,心知陛下在商讨軍政大事,放下茶水。就躬身退出。心道能和陛下商讨此等大事,又作武将打扮,這個紫袍男人想必就是李賢妃的哥哥——新晉骠騎大将軍了罷。
剛剛那匆匆一眼,隻瞥見這個男人皮膚粗粝,風霜滿面。饒是如此,卻難掩五官俊挺。想來李賢妃也該是國色天香的佳人。
“等等!”
驟然一聲讓宋揚靈差異無比,甚至在停下腳步轉身回頭的一刹那,她都難以相信陛下是在叫她。下意識地停住,轉身,一臉恭敬。
隻聽蔺常說:“《涼州筆記》你讀過。裡面有一則沙漠中取駱駝皿救人的故事,你說來聽聽。”
宋揚靈不解何意,但記得《涼州筆記》裡确實有過這麼一則記載。于是一五一十說出來。
應是七月間,暑熱難當。一邊關将領從關外探地形而歸。這一趟出行原本計劃七天,卻因天氣突變而耽擱,足足走了十天。到最後一天,水、糧食皆告罄。幸而已經找到路,不過半日便可進城。不想半道上卻偶遇一外族打扮的男子暈倒路邊。為救他,将領宰殺了一匹駱駝。
故事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被救之人的來曆。本來将領見他外族裝扮,還以為是羅摩人。但細看之下,發現此人服飾配飾與羅摩人又不盡相同。救活之後,便帶回涼州。
過得兩日,那人身體康複。但因為語言不通,數日之後,将領才大緻弄清楚那人的來曆。他自望樓國,沿蘭湖北邊而居。過了蘭湖往西北走,還有數個小國。近幾十年來,皆保受羅摩□□。他曾聽說沙漠東邊有□□上國,沒想到此次竟然有幸得見。
那人在涼州一住月餘,臨走時,将領贈了馬匹駱駝糧食布帛,另又派人護送他出關。
故事到此便即結束。
宋揚靈說完,仍是不明白這個故事對現在的局勢有何影響。她躬了躬身,站立一旁,等蔺常發話。
蔺常放下手中茶盞,若有若無的掃了宋揚靈一眼。大到背景,小到細節,她說的分毫不差。當年,他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過目不忘。
他收回目光,便說:“書上寫的大緻是這樣。還有些未寫的。當年,那望樓人進了涼州,是住在我府中。他是望樓國大皇子派出來的人,目的就是找到我大睿,聯手反抗羅摩。但因為羅摩控制望樓已深,是以大皇子隻得暗中行事。”
“彼時,我以為時機已到,與望樓前後夾擊必能殲滅羅摩。是以派心腹星夜奔馳回京禀報父皇。我則打點行裝準備帶此人進京。不料父皇卻全然不想與羅摩為敵,嚴令不得進京。要我速遣此人離去,再封鎖管口,不得讓任何外族入内。”
“我曾上書據理力争,父皇卻毫不動搖。萬般無奈之下,我隻得贈以厚禮送此人離開。臨走時,他畫了一幅大緻地形圖給我。隻因他在被救之前曾遇到沙暴,辨不清方向,亦不知如何走到那一帶。因此地圖多有不清楚之處。而我派去護送他出關的人裡,有二人曾是我的親衛。得我命令,前往望樓,以待他日舉事……”說到這裡,蔺常的聲音變得低沉。
那一年,蔺常還是登基無望的皇子。一晃眼,已經過去十多年。十多年前安插下的棋子還是棋子嗎?
宋揚靈垂着頭,盯着腳尖。隻聽蔺常仍在說:“翩翩少年,贈之以瓊瑤。以待他日,相見相知。”
這是那則故事最後的一句話。
“瓊瑤是我當年給他們的玉器的代稱……”
宋揚靈的腦子像是突然燒起來了一般。《涼州筆記》裡竟然有這樣的記載,那人指名要這書難道隻是巧合?!
說到玉器,她記得書中附着的地形圖右下角還畫着一個小小的圓環,絡着絲線。那是匆匆一瞥想過這是何物?難道就是陛下口中的瓊瑤?!
所以拿到這本書的人,就可以知道當年蔺常與親衛約定的信物到底是什麼。也就是說,親衛很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但是約定、信物為人所知。卻不知道這信物到底是什麼,便想通過這《涼州筆記》來确認。
如此費盡心思,想必不是羅摩人便是望樓國親羅摩一派。
再細想開去,如此機密信息竟然會被走露,不是出了叛徒就是有細作。而且這細作肯定身份非凡。
宋揚靈不禁想起那神秘的買書之人,乃至他為之打點的樞密院官員……
正沉思見,突然聽得蔺常吩咐:“你去将《涼州筆記》取來。”
宋揚靈一顫,趕緊收攝心神,領命而去。隻是臉色微微有點發白。
這些心思她是萬不敢對蔺常直言的。因為一旦說出,勢必牽涉出自己私下買賣宮廷書籍之事,即便罪不至死,也落不了好下場。
但是難道真的要将這書賣給那人,坐視羅摩布局?
她自小在京城的繁華氣象中長大,不知邊境艱苦,亦無從想象羅摩與大睿之間的戰場烽煙,流過多少皿,埋過多少白骨!
于她而言,薄薄的一冊書,即可換來上百貫錢。也許要付出代價,可是與她無關,亦不會由她付出。
誰将為之償債呢?蔺常?守邊的将士?邊境萬民?
這些都離她太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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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揚靈取了書,恭恭敬敬遞給蔺常。蔺常結果,轉手就給了李将軍:“你找幾個得力的人去關外西域走一趟。找到望樓,找到更多的國家。目的在于,第一最好能夠聯手抗擊羅摩。即便這些國家弱小,不敢輕易開罪羅摩,也要讓他們知道我大睿國威。他日攻打羅摩,讓他們不敢施以援手。”
“這,就是最後的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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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松打點好出宮事宜,就待從宋揚靈那裡去了書冊和名單,好一早出宮。不料宋揚靈見了他,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将東西遞給他,卻又拉了他,不讓他走。
“怎麼了?可有不妥?”
宋揚靈幽幽地歎口氣,躊躇半晌,終是沒說。她擔心将那些揣測告訴魏松,反惹他不安,露出馬腳。隻叮囑一句:“你去時,注意問問他們在樞密院要扶植的到底是誰,就說你有門路,大家交個朋友,往後可以互相幫助。”
魏松覺得奇怪,掃了宋揚靈一眼:“樞密院和我們哪有關系?再說,你未免對那人名太關心了些!”
“是有點事情,不過不重要。你先去,回來我再同你說。”
一句話惹得魏松心癢難耐:“現在不能說麼?哪有像你這樣,說話說一半的!”
宋揚靈勉強笑笑:“事情真不重要,就是長,一說得說上好一會兒。你不是趕着出宮麼?趕緊去罷。”
魏松無奈,隻得先行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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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被趙押班逮過一次現行,魏松再不敢磨磨蹭蹭一去良久。這回出宮還是瞅準了押班出寶文閣辦事,才偷偷溜出來的。趕着午飯前,就回了宮。
一進寶文閣,趕着去找宋揚靈,聽她說沒說完的話。
宋揚靈這才将先前揣測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魏松不由得大驚失色,饒是他不懂,也知這不是小事。
“若真是羅摩人,指不定有什麼陰謀!肯定是為了打仗的!就這麼一本書,會不會導緻我軍将士大敗?一敗……那邊境……那人……不知道要死多少呢!”他越想越害怕,話都說不圓了。
“那我們就是千古罪人!萬人唾罵……”
噗嗤一笑,宋揚靈不禁笑出來:“都是我的揣測而已,你倒是想得跟真的一樣。再說一場戰争,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多了去了,哪是說敗就敗,說赢就赢的?更何況,我隻抄了書,沒畫圖!”
“你……你不早說!”魏松長長地舒一口氣:“我不過是想,孟大哥将來也是要上戰場的,也是要與羅摩人對陣的。要是……”
宋揚靈微微垂了眼睫。她也是想過的。涼州、将士、百姓,遙遠得想不出一個具體畫面。可是一想到孟昱也會在那千軍萬馬之中,一切突然就明晰了,像切膚之痛。
所以,她絕不可能将如此重要的消息拱手給來曆不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