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阿娘走了,帶上了周大囡。
當天晚上,周大金哭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偷偷的避開旁人私下追問周芸芸:“阿姐你說,阿娘還能回來嗎?”
跟以往不同,這一次周芸芸選擇了沉默。要是沒有昨個兒那件事情,等過段時日開春以後,周家阿娘當然是能回來的,想來甭管是阿奶還是阿爹都不至于氣上那般久的。可惜,到了如今這份上,她還回來做甚?
沉默了許久許久,周芸芸也是眼見周大金又要哭了,才極為勉強的開口道:“大金,你要明白阿奶不是不想收拾阿娘,而是如今實在是沒這個空閑。等開春了,要麼她索性不回來,真要是敢大着膽子回來,不死也要褪層皮,說不準還會直接給老李家連人帶休書一道兒送回去。你說,她這麼惦記着娘家,愣是從婆家要口糧回娘家待上一冬……大金,你醒醒罷。”
周大金一下子就飙淚了,其實他已經猜到了大半的事實,可到底心頭還存了一絲期望,畢竟那是疼了他那麼多年的親娘。這會兒聽周芸芸這麼說,他才明白這事兒已經徹底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可他除了哭之外,還能如何呢?
“大金。”周芸芸抿了抿嘴,雖說她對于周家阿娘昨日的那番言行極為反感,可到底還不至于遷怒到這個弟弟身上,踟蹰片刻後她又道,“大金你也不小了,也該立起來了。沒得這麼大還哭哭啼啼的。
阿娘心裡她自己最重要,娘家其次,那就由她去,周家人有周家人疼。你有阿爹有阿奶,有大伯他們,還有我這個當姐姐的,有啥過不去的?”
“嗯。”周大金擡起胳膊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淚,哭了一宿的他早已兩眼通紅腫脹,怔了一會兒後,他終是咬牙道,“我聽阿姐的……不想她,再不想她了!”
周芸芸長歎一口氣,這孩子到底還是被傷到了,還是被自己最在意的親娘傷透了心,如今也隻能想着長痛不如短痛,熬過去這一段就好了。
其實,被傷透了心的人又何止周大金一人?周家阿爹也一整夜沒合眼,滿腦子都是這些年的點點滴滴。誠然,他那婆娘有千萬個缺點,可到底是一起過了十來年日子的人,要說沒丁點感情可能嗎?更别提他婆娘還給他生下了一兒一女兩個孩子……
隻這般睜眼到天亮,周家阿爹聽着外間周大金起身跑出房門的聲響,這才慢吞吞的爬起來。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沒得為了一個婆娘啥都不顧的,尤其這一雙兒女失了阿娘,卻是萬萬不能在失去他這個當阿爹的了。
正穿着衣裳呢,窗外就傳來周家阿奶的喚聲:“老三,你起身了沒?”
周家阿爹忙不疊的踢上棉鞋走了出去,“起了起了,阿娘你……”都不用細問了,隻看周家阿奶那雙布滿了皿絲的眼睛,他就猜出昨個兒徹夜不眠的人不止他一個。
“老三,唉!”
未語先歎息,周家阿奶甚麼風浪沒經過,娘家敗落沒打倒她,年輕喪夫沒讓她屈服,四個年幼失孤的孩子也沒讓她絕望,便是前段時日這般恐怖危險她也仍然挺直了腰闆立在最前頭充當全家的頂梁柱。
可這會兒看到兒子這樣,她險些忍不住老淚縱橫:“老三,是阿娘對不住你,給你讨了這麼個糟心的婆娘,可苦了你了!”
“阿娘,你别這樣。”周家阿爹險些沒被吓死,在他心目中,親娘那就是高山仰止般的存在,啥大風大浪都難不倒。打死他都沒想到自家倒黴婆娘能把親娘逼哭,甚至還跟他道歉,還覺得虧欠了他……
“不不,阿娘你沒錯,是那婆娘自己不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呐。索性人已經走了,往後咱們好好過日子,老周家不是缺不得她。”
周家阿奶心下一動,試探着問道:“那老三你的意思是休了那倒黴婆娘,阿娘回頭再給你挑個好的?”
真要是這樣的話也不錯,雖說多少會影響到倆孩子,可再這麼下去,但凡周家阿娘的所作所為傳出來了,還不是一樣面上無光?先前,她一直沒有下定決心,隻是覺得老三家的能折騰了點兒,外加愛偷懶耍滑罷了,可如今看來這簡直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眼狼,甚至還敢詛咒全家……這樣的狗東西,還留着做甚!!
周家阿爹搖搖頭:“阿娘,我不打算再娶了。她又不是原就那麼壞的,成親之前瞧着多好呢,老實能幹又勤快,家裡家外都是一把手,女兒家會做的活兒她全會,就連收麥子、砍柴禾、修繕房子她都能做。我那會兒就想着,她長得是單薄了點兒,可隻要勤快能幹,日子自然就會好的,哪知道……”
這人呐,是會變的。
曾經的周家阿娘,在杏花村裡可是人人都知曉的人物。不是類似于村裡一枝花這種名聲,而是勤快。不止她本人,還有她娘家的阿娘,也就是李家老太。這對母女倆,不單将家裡操持得極好,連外頭的活計也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尤其是秋收那陣子,周家阿爹曾經親眼看到她在地頭忙活,那動作那速度,甚至連他這個大男人都不禁歎服。
身為一個莊稼把式,周家阿爹不知曉甚麼叫做娶妻娶賢,他隻知道勤快能幹才能讓家裡越來越好。
想到這裡,周家阿爹便道:“她剛嫁過來的時候多勤快,一點兒都閑不住。可誰想到,後來竟變成那樣,又懶又饞嘴比誰都碎,眼皮子還淺。要是回頭再娶一個,也像她這樣,咋辦?”
“我的兒喲,難不成你真就打算跟這麼個糟心婆娘過一輩子?”周家阿奶愁死了,災荒年娶個黃花大閨女進門很容易,可她還真不能保證一定是個好的。
周家阿爹思量了片刻,咬牙道:“她最好索性别回來了,我守着一雙兒女過日子,芸芸孝順,大金也是好的。要是她真有膽子開春回來,那我就打斷她的腿讓她再跑不出去!再不然,一包啞藥灌下去,保準她安生。”
“也是,那婆娘怎麼收拾都成,我隻擔心大金那孩子……品性一點兒不差,就是太親近那倒黴婆娘。”
甭管休妻與否,對兩個孩子都有極大的影響。休了再娶新婦進門,其實不見得是好事兒,這關上門怎麼過日子是一回事兒,可外頭人怎麼看就又是另外一回事兒了。鄉下人原就嘴碎,一旦休妻,她的好乖乖必會被人嚼舌根,以訛傳訛,還不知會傳成啥樣。到時候不好說親是一回事兒,萬一被芸芸聽到了呢?
哪怕往好的方向看,她的好乖乖沒有被影響到,或者她狠下心來将芸芸遠嫁,譬如嫁到閨女所在的青雲鎮上去,那倒是無妨了。說到底,芸芸遲早會出嫁,一旦出嫁就是守着夫家過日子,摻和不進娘家的糟心事,家裡的娘是親的還是後的,沒啥關系。可将來要是新婦生了兒子,大金咋辦?
“真真是造孽啊!”周家阿奶心疼過後,便是一肚子的火氣,“你想通了也好,回頭除非她一輩子待在娘家,但凡敢回來,我一定要讓她知曉咱們老周家的規矩!也不用你打斷她的腿,先在門口跪上三天三夜,要是沒死再放進來說話。呵呵,隻是放進來說話,可不是跪完就算了的!”
“都聽娘的。”
一番話下來,周家阿娘結局已定,周家阿爹匆匆拿了倆餅子,他還要跟着倆哥哥去村子裡繼續幹活。先前拒絕了好幾家上門借糧,親戚間都有些怨言,少不得要在旁的地方彌補回來。
其實,昨個兒那事一出,不止三房,連大房和二房也沒法完全釋然。
尤其是大伯娘,她也一樣沒歇好,眼瞅着天亮了,外頭也有響動了,才小聲的跟她男人說:“大囡是我被養壞了,她如今成了那個樣子,我管不了她,當家的你進村時幫着打聽打聽,我也沒旁的想頭了,隻求她别死在外頭。”
“行。”周家大伯重重的點了下頭,轉身出門去了。
不止大房,那頭周家二伯正要出門,也被他婆娘拉到一旁:“他爹,你說昨晚那事兒我咋想不明白呢?三弟妹要糧食,阿娘就真給她了?還讓她把大囡一并帶走了?這……難不成開春還真要接她回來?哼,她那麼能耐倒是走了别回來,回來還不鬧翻天。”
“管好你自己就成!大哥三弟這會兒都不好受,還有芸芸、大金,你有這閑工夫想那倒黴婆娘,咋不想想怎麼勸勸那倆孩子,至于老三家的……管她去死!”頓了頓,周家二伯又道,“如今是遇上狼災,誰也沒空和她糾纏,等這茬過了,阿娘不會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