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吧裡的空氣糟糕。煙熏火燎的,電腦桌上還留了幾截先頭客人剩下的煙蒂。此外椅墊夾縫裡卡着瓜子殼,沾着不明物的細屑,對作為觸覺系哨兵的葉蘭而言,這裡讓她渾身都感到不舒服。
可圖書館還沒開,塔内的網關如果要上vpn那是肯定要被查,雖然自認風光霁月,有些東西沒弄明白前,她尚不太想讓人知道。
看。葉蘭盯着屏幕,手指快速地敲下幾個字符,鍵下回車。隔壁傳來有人語音說笑的吵鬧聲,她看着顯示器上帶一點反光的自己,勾了勾嘴角,心道:就算哨兵,也是需要*的。
對蘇紅的話,葉蘭一直告誡自己,聽聽就算了,盡管她為此輾轉反側,連續兩個晚上都沒有睡好,那些案例竟然都是真的……她感到了不知名的冰冷與恐慌。一件接一件地查看下來,有的通過國内的搜索引擎還能找到隻言片語,有的隻剩下了外文資料。蘇紅所說的那樁佟安雅抄襲案,國内的描述無比含糊,通篇證據不足,好不容易在一個日文論壇上發現一張女作家的臨終遺言照,循着層主的鍊接摸過去葉蘭在油管上用英文拼了半天,才看到那段當年央視新聞對那段公開庭審的報道。短短二十分鐘,她見到了一個她全然陌生的、仿佛從未認識過的向導。
“蘭蘭,你需要一個向導。”溫柔而親切的女音猶然在耳,葉蘭渾然察覺,她所有對向導的認知,都來源于她的母親――方疏影。麒麟中的麟,那般強大而包容的雙s向導,凝合了她對向導所有美好的期盼。
“可你……真的了解過向導嗎?”
葉蘭扪心自問。她無法用任何言語輕飄飄地來回答這問題。那不是sg生物學的考題,也不是任何哨向中的合作常識。因為早早就覺醒了精神力,即使實力不濟,依舊比普通人多了一分保障。
葉蘭記得很多年前bbc有套紀錄片,做的有關哨兵向導科普,她翻到人原網站上去看,發現好多集被删除了,方恍然想起,時至今日,在英國普通人已是被哨向們輕蔑地稱呼為“啞炮”的存在。
蘇紅先前所在的斯坦福醫學院下的一個校論壇裡倒還有些視頻地址,需要輸入樓主貼出來的密碼。葉蘭戴上耳機,點擊播放。這是一段已經被禁播的sg紀錄片,獨家披露了一段小向導的心路成長曆程。
主角莎拉是一名七歲的小女孩,金發碧眼,笑容純真甜美,跟洋娃娃一般可愛。一開場穿着一襲蓬松的白紗裙,站在草地上對着鏡頭笑,那畫面不僅是攝影師,葉蘭光看着也覺得自己要融化了。七歲就覺醒的小向導,天資卓越,宛如天使。
從剛開始的有點膽怯,到後面娴熟地運用能力,鏡頭内莎拉蹦蹦跳跳地走在街上,随意地翻閱他人的想法,并不時回頭将她覺得好玩的分享給攝影師。
莎拉(俏皮地笑):他們讀取不了我的,隻有我能讀取他們。
攝影師(畫外音):你覺得他們像什麼?
莎蘭目光有點茫然。
攝影師(畫外音):像書嗎?
莎拉:是的是的(小向導興奮地指着一個路人)我覺得她像那種絮絮叨叨的愛情小說,(又指向另一個路人)他像老古闆的英語課本……
攝影師停下前行,用溫和的言語跟她解釋了一遍*權的重要性。
莎拉(不以為然地):我知道我知道,老師說過好多次了。
鏡頭轉向路邊的一個十來歲的黑皮膚小男孩。
攝影師(畫外音):請問你寫日記嗎?就是記錄一些小秘密。
小男孩點點頭。
攝影師(畫外音):會想讓爸爸媽媽看到嗎?
小男孩搖搖頭。
攝影師(畫外音):可是如果媽媽偷偷去看……
小男孩:我會生氣。
攝影師(畫外音):為什麼?
小男孩皺起眉,表情困擾。
攝影師(畫外音):因為你覺得……他們不尊重你?
小男孩拼命點頭。
鏡頭轉回小向導。
莎拉(乖乖地):知道了。
葉蘭注意到小姑娘下撇的嘴角和不以為意的神色,幾乎能腦補出她當時的内心獨白:好吧,以後我會更小心不讓他們發現的。
接下來的一段都是莎拉的向導訓練日常,指導員對着攝影機源源不絕地描述小向導有多麼善良和美好,她連一隻蟲子都不忍心傷害,她是那樣的柔軟純潔,所有褒揚的溢美之詞都堆砌在她身上也不為過。
紀錄片的最後,九歲的小莎拉向鏡頭雙手合十,“山姆,”她喚着攝影師的名字,一雙如湖水汪藍的大眼睛楚楚可憐地,懇切地望着鏡頭,“可以請你摘一下你的屏蔽器嗎?”
畫面全黑之前,映在葉蘭視網膜上的,是一張清純得令人幾欲心醉的美麗面容。
……
周五,臨ii階段的一個療程告落,平行組有幾名來自西南塔的向導将啟程回到他們的駐地,同時進入一個為期半年的遠程觀察期。
當韓蕭步入試室,準備接手葉蘭的工作時,他看到女哨兵放下點在觸屏上的手指,朝精神力檢測倉走去,一名向導受試者正坐起來,旁邊的護士協助她摘下身上的探頭,向導小聲地說謝謝。
葉蘭站在她面前,待那名來自西南塔的受試者擡起頭,有些好奇地看向她。
“如果你希望,”葉蘭開口道:“我有能力可以令你不必回去,得到一份衣食無憂的工作同時,不用再出賣自己的身體。”
韓蕭吃驚地望着她。
葉蘭平靜地注視着眼前這名由數據顯示,過去三個月曾頻繁使用僞結合手段疏導的女向導。對方姣好的面容上,一雙美目睜得大大,流露出有些柔弱的神态。
将話語重複了一遍,葉蘭表情不變,她十分清楚,作為麒麟少将的女兒,她所說出的這句話的分量。
程昕聞言也扔下手頭的工作跑了過來。
然而向導與她對視片刻後,忽然笑了:“……那也不行啊。謝謝你了。”她悅耳的聲音柔和道:“你是個好人。但他們還在等着我呢。”
葉蘭蹙眉:“他們?”
“對啊,我的哨兵們。”女向導笑道:“如果你能見到他們,你就會知道,他們人都可好了……他們真的是最可愛的人。”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卻帶有一種力量,讓人忍不住疼惜。
程昕插嘴:“可你都這樣了!”
女向導微微抿唇,眉宇間浮上些許輕愁:“我們也沒辦法啊……條件是艱苦了些。”她望向程昕,真摯道:“如果能有多點向導願意去邊疆就好了。實在是願意去的向導太少了,政委已經盡力了。”
程昕不屑道:“去了就被強|暴,誰願意去才見鬼呢!”
女向導笑道:“哈哈沒有強|暴,我是自願的。因為他們都對我很好。知道嗎?”她将視線轉向葉蘭:“……我去之前,那裡已經三年沒有向導了。”
程昕毫不客氣地回了一句:“那是你賤。”
“嗯……或許吧,”這位受試者聽了也不生氣,她垂下頭,雙腳落地,站起來理了理衣服,“謝謝你們,我走了。”
追着她的身影出去又跑回來,程昕惱火得直跺腳:“怎麼會有這樣的向導?!”她對葉蘭道:“太丢我們的臉了!這種女人,我才不承認她是我們向導!”
葉蘭一言不發,慢慢握緊了拳。可這不過是個開始,兩周後,當被她詢問到同樣問題的所有西南塔向導都選擇回去,對本一心想要解救對方的葉蘭而言,無疑是一記最響亮的耳光。
甚至他們中的有些人,看向葉蘭的眼神,就好像覺得她是個阻撓他們幸福的神經病。
其中一個個子稍高,兩頰顴骨微突的女向導,憐憫地看着葉蘭道:“我有五個老公,可惜一個都不可能分給你,你就别眼紅了。”
一旁聽的程昕簡直氣暈:“好心被當成驢肝肺!”
另一個個子稍矮的男向導也嘲諷道:“誰要你們假好心,省省吧,沒人要的老女人。”
韓蕭表示他已驚呆:“……”
午間休息,葉蘭去中控區找肖少華問他的後續決定。因為人是他招過來的,大老遠的從西南塔招志願者,于葉蘭看來,必然不是那麼簡單的隻是為了收集臨床數據。但聽完葉蘭的問題與描述後,肖少華的面色沉着,他點點頭,隻說了一句:“我尊重他們的意願。”
葉蘭說不出内裡什麼滋味,就好像絞成一團的決心一下散了,又像揮出去的一拳砸入了虛無的空氣。她走到研究所門口,看到那些即将上車趕航班的西南塔向導們,就算被強制戴上了特殊屏蔽器,也擋不住他們的笑語晏晏。
“他們這麼歡欣鼓舞,”葉蘭問一旁的韓蕭:“可我為什麼一點都不覺得高興?”
韓蕭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如果有那麼一天――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他們會變成惡魔,來鉗制我們的思想――
夜半,葉蘭猛地從床上驚醒坐起。塔内流水與風扇的白噪音,如一層最安全的保護膜,透過牆壁,将她的感官包裹。
她抱住自己的雙膝,埋頭沉下心緒。“就算是惡魔……”她對自己喃喃道:“在他們作惡前,也應當讓他們有生存的權利……”
眼前晃過的畫面,是付昱淩的信,是葉天宸冷酷的側臉,是蘇紅眼帶厭惡的目光,是那些向導們伸出的雙手……是那個如天使般的小向導莎拉純美無辜的笑容……
――不論過了多少年,普通人對向導的忌憚與警惕,都不會消失。
倏爾意識到了這一點的同時,原以為自己無所畏懼的葉蘭……感到了害怕。
“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你不能用自己去衡量他人的想法。他人即是地獄,若要成為為政者,你便要做好準備,無時不刻行走在無間地獄,”手邊是葉昕雲的語音回複,老太太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堅毅沉和,帶着飽滿的情緒,回蕩在這不大的空間内。就如她還站在不遠的講台上,對着人文系的學生們講課:“如何在他人的觀念、論辯、立場,不同利益角度間博弈,守住本心、守衛自己的信念,這一場戰鬥将永無止息。”
葉蘭默默地聆聽,看着她的手機。
“如果你隻有利益和手段,你就會成為一名政客。”
“如果你隻有理想,沒有手段,那麼你就會成為祭壇上的犧牲品。”
“真正的政治家與政客的區别,隻有一點。前者有信仰,後者沒有。”
老太太說完這句,語調轉而淩厲,直刺而來:
“――葉蘭,你的信仰是什麼?”